謝乙這人,的確輕浮得叫人無法捉摸。
薑姒昨夜回了地方,到了窗前,才發現自己根本沒辦法翻窗進去,所以繞了一圈,走了前麵,還好沒被人發現,才重新進去了。
鞋襪已經有些微濕,她脫下來之後,便將之放在爐子旁邊,之後才縮進去睡了一覺。
不過並沒睡多久,天便明了。
一早起來,薑姒臉上看不出任何異樣,按著昨日的約定,那小尼姑這時候應該已經藏在了馬車後麵的箱子裡,薑姒隻要裝作什麼也不知道,事情便成了。
隻是這件事謝方知並沒完全安排好,畢竟也許事發突然,或者他也沒想到還有個了緣,所以並沒有找好住處。
也就是說,回了京城之後,薑姒還必須找借口把這件事給辦好。
彆的不說,就為著在宮門外,謝方知的欲言又止,薑姒就要幫他,因為她想知道他到底要說什麼。
作為與傅臣關係最近的至交,這個人對傅臣的了解,
至少要超過她。
想著,便已經梳洗打扮好。
離過年的日子不遠了,薑老爺子也該到京,薑荀若能回去再好不過。
出了門,薑姒便瞧見斜對麵的薑好也出來了,堂姐妹相視一笑,薑好朝著她這邊走了過來,道一聲“四姐姐好”,薑姒扶她起來,寒暄兩句,便一起去見老太太。
終於要接回薑荀,雖則這件事辦得不很漂亮,可也總好過讓薑家子孫在外頭過年。
老太太這樣一想,心也寬慰,很快就收拾好,去一一拜彆過與她談過的幾位師太,這才離開。
薑姒與薑荀一塊兒走的,在離開淨雪庵的時候,便看薑荀站在山前一回頭。
蘭溪水照舊清淺,冬日裡也未斷流,山上是皚皚白雪,隱約能瞧見山後一片竹林,與紅梅叢叢。
薑荀站在風裡,披著鶴氅,倒是看不出身形細瘦來,倒是有一種隱士的風骨。
不過他咳嗽得兩聲,眉頭微微擰起來,瞧了淨雪庵幾眼,也不知在想什麼,過了一陣才轉身上馬車。
走的時候,是老太太與孫子孫女坐在一塊兒,一起說說話。
馬車駛離了淨雪庵,便往薛家口而去,沒一個時辰便到了,薑好還要會薛家口薑府,便在這裡下車。
隻是她走之前,回頭看了坐在車裡,巍然不動的薑荀一眼,聲音裡帶了哭腔:“大哥,你不回來嗎?”
薑荀眼簾一掀,抬眼看了看緊閉的府門,才道:“不回。”
不回。
還有什麼可回去的?
家不成家罷了。
薑荀隻對薑好笑了笑,道:“好姑娘,你乖乖在府裡,外頭冷,快進去吧。”
過家門而不入,古有大禹治水,今有薑荀離家。
薑姒微覺諷刺,見薑好猶猶豫豫走了,這才暗歎了一口氣。
老太太也抹眼淚,看著薑荀,道:“老四個糊塗東西,回頭他若到京裡來探,定打斷他腿!”
薑荀笑笑不說話。
外頭風雪已經漸漸停了,倒是天上放晴,路上的雪也開始融化,馬車行駛暢通。
中途停下來用過午飯,過午之後才到京城。
即便是才下過雪,年節時候京城裡也熱鬨,大街小巷上到處都是叫賣的聲音,仿佛一下從世外桃源境回到了滾滾紅塵三千丈,煙火氣一重,人也跟著喜慶起來。
馬車一路到了京城薑府,薑姒卻沒進府:“祖母,荀堂兄,前兒我叫萬和齋定的香料也該到了,眼下過節,我順道去取了回來。”
老太太點了點頭:“如今你娘已有八個月,時日也快,你多操心著一些吧。”
薑荀則是看了薑姒一眼,她隻若無其事,道:“孫女省得,荀堂兄還是住在原來的竹院,裡頭東西都沒動過的。”
她又叫來丫鬟靈芝,先去屋裡打點,留了八珍跟紅玉與自己重新上車,馬車一路往萬和齋去,可剛剛要到地方,薑姒便尋了一間茶樓坐下來,反而不去萬和齋了。
紅玉隻知道薑姒前一陣早就在萬和齋買過了香料,如今哪裡需要再買一次?
她心知薑姒應該是有事要辦,卻不明白到底是什麼事。
“四姑娘?”
薑姒道:“紅玉去打聽打聽這一代可有沒有哪裡在租賃小院兒,普通人家的便成,若是沒有,先找客棧便好。”
昨夜謝方知那邊還有人手,應該不可能讓這個小尼姑平白消失,既然叫她帶走了人,也必定有後招,她隻須妥帖一些便好。
紅玉已經去辦事,八珍留在薑姒的身邊伺候,這時候茶樓裡人不多,倒也清淨。
不過外頭就有些吵鬨了,紅玉對京城還算是熟門熟路,去了半個多時辰,還真的找見了巷尾一間僻靜的小院落,因著那一家人正要回南邊去,也不準備繼續在京城待,所以留了下來。
隻是,“奴婢瞧著那院子簡陋,也沒仔細看,卻不知小姐要什麼樣的了。”
找見了便好,也不過是對付一時罷了,薑姒倒不怎麼在意:“咱們過去看看,叫車把式準備走。”
紅玉記了一下路,剛才打聽的時候已經說過很可能要賃下小院來,所以原主人沒走。
主人家是個膀大腰圓的粗婦,不過麵相倒是和善,可見紅玉還是靠譜,找的人不像是什麼壞人。
薑姒下了來看了看院子,地方比較偏,裡頭東西也簡單,不過若是不來什麼人,也夠使了。
她也不廢話,直接叫紅玉給了錢。
那婦人見薑姒身量纖纖,帶著些婉約柔媚,約莫以為她們也是南邊來的官家小姐,暫時找個歇腳的地方,收了錢又囑咐一些事情,這才離開。
鑰匙交到了薑姒的手裡,她掂了掂,便道:“咱們進去看看,八珍你給車把式幾個錢,先叫他去茶樓那邊喝完茶等等吧。”
“是。”
八珍一躬身,便去跟車把式說了薑姒的意思,這一會兒車把式也走了。
巷子裡安靜無人,可薑姒卻不曾與自己所言的一般進去看院子,反而是走到了車後,這後麵有個狹長的擋板,裡頭是平時裝一些雜物用的暗箱。
她吩咐道:“紅玉,將擋板取下來。”
紅玉不明所以,依言上前來取下擋板,差點嚇得驚叫了一聲,這裡麵何時藏了個尼姑?!
這個時候,紅玉才明白之前薑姒那一切做法的因由。
原來這車裡竟然有了個尼姑…
了緣天明之前藏身在了箱中,裡麵還放了一床棉被,怕路上顛簸,也給她禦寒。
她在裡麵聽得見外麵的說話聲,也知道薑姒做的這一切。
八珍在薑姒的示意之下將人給扶了出來,了緣道了聲謝,有些害怕,紅玉卻是倒吸一口涼氣,顯然已經認出她就是那一日在走廊外頭乾嘔的那個尼姑。
薑姒道:“先把人扶進去。”
這些事情也瞞不過這些貼身丫鬟,薑姒不可能避開她們做這些,讓她們知道也好,免得日後解釋起來麻煩。
先將人扶進去安頓了下來,薑姒讓了緣躺在了床上,又讓紅玉去外麵買些尋常要用的東西回來,丫頭婆子暫時不敢用,人多嘴雜,若傳出什麼風雅風雨就不好了。
昨晚在淨雪庵,了緣是跟薑姒見過的,她如今劫後餘
生一般喜悅,可離了淨雪庵,回到這俗世之中,又有些惶恐不安。
這地方簡陋,八珍好不容易才從角落裡尋了個繡墩給薑姒坐下,她自己則站在了薑姒身邊。
薑姒坐下來,看著了緣又在抹眼淚,心下暗自皺眉。
救下了緣也是一樁麻煩事,其實想想她也未必就有那樣的好心腸,若了緣不是懷有身孕,或者謝方知沒求到自己這裡來,她恐怕不大喜歡了緣這樣優柔寡斷的性子。
為母則強,她看上去哪裡有個“強”的樣子?
“了緣小師父也彆哭了,如今既出來了,也不必擔心彆的事,回頭他還會來找你的。”
薑姒安慰她,她話中的“他”指的還是謝方知。
隻是了緣昨夜聽見過她與謝方知的爭執,有些愧疚,不由解釋道:“昨夜在柴房裡,了緣聽見二位施主說話,四姑娘是誤會了謝公子…了緣與他並無瓜葛。”
“…”
其實昨晚薑姒也有自己的猜測了,謝方知說得的確有道理,但是這個人,薑姒實在是信不過。
她看著了緣,也注視著了緣的眼眸,慢慢道:“我素
知謝方知是個風流多情的人物,一夜風流之事多了去了,京中有人傳,謝方知到哪家做客,哪家未出閣的姑娘便要懷孕。此言雖有誇張,可不是空穴不來風,你又何苦為他遮掩?”
了緣連忙搖頭,又是著急又是苦笑,她埋下頭來兩手捏在一起,似乎不想說起那些事。
對她一個出家人而言,這些事情都是禁忌。
可謝方知乃是她恩人,她若不說,若壞了這二人感情可怎麼辦?
咬了咬牙,了緣還是實話實說:“謝公子來都不曾來淨雪庵幾次…怎會是他?是…是…”
薑姒沒說話,她之前那一番話不過是故意的試探,她隻要表露出自己誤會了謝方知的意思,這小尼姑就會告訴她真相。“到底是誰?”
了緣埋著頭,也看不清她表情,幽幽道:“是魏王殿下…”
薑姒徹底沒話了。
魏王蕭縱?
當時薑姒看見了緣從謝方知待過的閣樓裡出來,竟是
與蕭縱?也就是說,當時蕭縱也在那一間閣樓內,同時還有了緣,甚至是謝方知。當時傅臣並沒有進閣樓…
這樣一想,關係可就大了。
一個閣樓,雖有上下兩層,薑姒原也不該懷疑謝方知什麼,可昨夜謝方知也出現在了淨雪庵之中,同時在淨雪庵的還有蕭縱與薑荀。
薑荀親口跟她承認過在為蕭縱做事…
事情大了。
謝方知若與蕭縱有什麼往來,那傅臣又算是什麼?
為什麼覺得這事情越來越有意思?
薑姒不自覺地彎了唇,落在了緣眼中便成了喜悅。
了緣也終於鬆了一口氣,道:“了緣本是亂花迷了眼的人,若是壞了您與謝公子之間的情意,才是了緣又一樁罪過。如今四姑娘心結既開,了緣也放心不少。”
薑姒沒聽明白,她道:“我看輕謝乙為人,又不是從你這裡開始的,你莫誤會了我與他的關係。”
微微睜大眼,了緣還真有些不明白,她以為這二人乃是有情之人。
若沒個什麼情意,謝公子為什麼找四姑娘幫忙?又為
何會在四姑娘誤會之後那般痛苦?
不過仔細看看,了緣又忽然明白了,薑姒眼底並無半分情意。
謝公子這樣的人,竟是單相思。
了緣頓時無言了。
這一會兒,薑姒又想起了蕭縱。
如果與了緣有私的乃是蕭縱,那這人也真是…
先頭被薑姒按在謝方知腦門上的話,全要按在蕭縱腦門上了。
並且這人不僅跟出家之人有染,更狠心絕情,如今他是半個子嗣也沒有,總是了緣乃是出家之人,也不至於直接叫她喝落胎藥。對他自己的子嗣,他似乎沒有半分的憐惜之情。
薑姒又想起自己曾聽過的,說蕭縱當年的王妃已經有孕在身,結果忽然沒了。
蕭縱是前朝寵妃之子,風頭甚勁,在換了皇帝之後,他反而沒有與其他人一樣被皇帝貶謫,反而儘享榮華富貴…
這裡麵,未必沒有他至今還孤家寡人的說法。
其實,薑姒心裡不是沒有過那種最不堪的想法:蕭縱的妻兒乃是他自己下手害了的。
無毒不丈夫,這一位若沒野心,薑姒是死也不肯信。
如今又多了了緣一事,薑姒就肯定了八分。
她又與了緣說了幾句話,便叫她先好生睡一覺,畢竟在車上她是蜷著身子藏著的,要是累壞了可不好。
看了緣閉上眼睛睡了,薑姒才出了來。
院落異常簡陋,屋簷上滴滴答答地落下化了的雪水,在屋簷下彙成了小小的一灘,還有個凹痕。
整個院落,透著一種老舊和市井的味道。
薑姒很少見到這樣的地方,不由多看了兩眼,又想起高門大戶的錦衣玉食,蓬門蓽戶的粗茶淡飯…
紅玉回來得有些遲,倒是帶回來不少的東西,都給了緣放下了才走。
如今了緣才有兩三個月的身孕,也沒到事事需要人照顧的地步,在淨雪庵的日子也清苦,如今沒什麼過不下去的。
走的時候,她對薑姒千恩萬謝,薑姒卻淡淡地一笑。
出了來,紅玉打量著薑姒的臉色,低聲道:“四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