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陳防己是笑著的,可現在笑容就有些掛不住了。
他是投親來的,可其實他母親本就是庶出,老太太能喜歡才怪了。如今家道落了,來這裡定然要受儘白眼。這一位老太太對庶出的子女向來不大好,聞說薑家分家的時候,庶出的幾房直接去了很遠的地方,二房老爺沒了,大房老爺薑流還在山東當昭和縣丞,逢年過節也都隻是送東西回來,人是絕不會踏回來一步的。
陳防己這樣的身世自然尷尬,可又能怎樣?
老太太這話,明裡暗裡都是諷刺,陳防己怎能聽不出來?
可他隻低了頭,道:“蜀道難於上青天,出川入蜀都甚為不便。母親身子也一直不大好,家裡有諸多的事情操持,母親生前每年都給府裡寫信,未敢忘了外祖母的。倒是如今防己這裡寒酸落魄,平白來投奔,叫外祖母笑話了。”
老太太冷哼了一聲,好一陣沒說話,差點叫陳防己下不來台。
還是薑荀人好,能考上舉人功名的,也沒有幾個平庸之輩,得饒人處且饒人,況老太太是個什麼脾性,薑荀沒有不清楚的。
他裝模作樣地咳嗽了兩聲,隨口道:“你如今這哪裡算是落魄了?姑父乃是舉人出身,如今陳表哥及冠四年餘,便有舉人功名,旁人羨慕都羨慕不來的,誰敢說陳表哥落魄?”
薑荀二十一,比陳防己還要小三歲。
不過他天生的少年老成,肚子裡彎彎繞多過尋常人,他一開口叫“陳表哥”,還讓薑姒有些沒反應過來。
老太太聽了薑荀的話,也不好再甩臉子,隻道:“荀兒說得對,今兒你既然已經來了,府裡自然有地方安排你
住下。從蜀中上京,一路遙遠,你到了府上,隻管好生讀書。若今年春闈能成了事,那就是你祖墳上冒了青煙,也不枉你娘白疼你一回。陳家門楣,可也得靠你的。”
陳防己麵上看不出什麼來,手指卻有些僵硬,幾乎用儘全身的力氣,才壓抑住自己將拳頭緊握的衝動。
他一躬身:“外祖母教誨,防己必時時刻刻牢記在心。”
話是這麼說,誰不說好聽話呢?
老太太隻把這些話都聽膩了,道:“你記著就好,昨夜你來的時候,老太爺已經歇了,今兒還上朝,怕是暫時見不著了。”
她看了陳防己一眼,仿佛從他臉上看見了那個惹人厭惡庶女的模樣,又進而看見了那個已經亡故的姨娘的模樣。
平心而論,陳防己生得很好,翩翩美男子一個,可老太太最厭惡的便是這個,小妾生的庶女,庶女生的嫡子,還是逃不過一個“賤”字。心裡不痛快的老太太一副疲憊模樣,道:“昨夜來來往往地吵鬨,夜裡也沒睡好,你們先走吧,這幾日我頭疼,無事就不用來請安了。”
眾人噤若寒蟬,一個字不敢說,接著才齊齊起身告退。
出了來,薑荀與薑姒對望了一眼,都沒說話。
薑莫才死了姨娘,不好多留,他也知道薑荀巴結不上了,所以乾脆地直接回去,薑媚還有一年便要出閣,知道薑姒這裡認識的人多,又是嫡女,許姨娘沒了,她又因為之前背後捅了薑嫵,跟薑姒搭上了線。興許靠著薑姒,還能謀得一門好親事。
這時候,薑媚便笑嘻嘻地湊了上來。
薑茴看陳防己一身的寒酸,便不想搭理,隻來跟薑荀說話。
陳防己一個人站在一邊,看著倒沒什麼大不了的。
“四姐姐,我前兒瞧見你腰上的荷包好看,那花樣我竟從沒看過,不知道是哪裡來的繡樣?”
女兒家攀關係,總是這些個細枝末節,薑姒什麼都清楚,隻是不說罷了。
她笑道:“是八珍心思細巧,前一陣畫下來的,若五妹妹感興趣,我便叫她給你送了來。”
“哪裡用得著這樣麻煩她一個小丫頭,我去四姐姐房
裡拿就好。”
薑媚似乎一點也沒察覺出薑姒不想跟她多說話的意思,反而上趕著巴結。
薑姒不好再拒絕她,隻在走的時候,看了薑荀一眼。
薑荀點了點頭。
這個中意思,隻有他們能明白。
陳防己還一個人在旁邊站著,想著自己應當是沒機會進入這些個富家子弟的圈子,“表少爺”也不過是說得好聽罷了,家裡無權無勢,寄人籬下地。
他看薑茴在跟薑荀搭話,也不好上前去打擾,便自己走了。
薑荀瞥了還在說話的薑茴一眼,忽然叫道:“陳表哥還請留步,你昨夜才來,還沒好生接風洗塵一番,今日茴二爺也在,不如一起喝一杯,小酌一下?”
一聽見這話,薑茴的臉色便立刻變了。
薑莫薑茴如今雖然都是府裡的庶出,可怎麼說也都是錦衣玉食來的,見到陳防己這樣寒酸地來,還是父親那一輩庶女生的,血脈上就遠了,更何況如今這樣一個寒酸之輩竟然也是舉人,如何能叫薑莫薑茴心裡平衡?
薑莫早就走了,薑茴自認為自己還有一些才學,所以才來跟薑荀說話。
可沒想到,薑荀不搭理他們也就算了,竟然主動跟這個窮酸說話?
薑茴差點噎了一口血!
最沒想到的還是陳防己,他看了薑荀一眼,又看了看薑莫薑茴,忽然意識到這一大家子似乎有一些意思。
薑莫薑茴雖然是庶出,可好歹才是三房這裡正經的爺,薑荀是四房的,雖是嫡出,又是被攆出家門來,按理說也不該有這樣的氣度和態度。可現在反倒覺得薑荀才是這府裡真正爺。
陳防己初來乍到不清楚情況,隻能應了,一起出去。
善齋堂裡,老太太說是頭疼,人一走了她就精神了。
趙嬤嬤再了解老太太不過,畢竟是身邊服侍了那麼久的人,見了老太太臉色不好,趙嬤嬤歎氣道:“左右那叫您堵心的已蹬腿兒沒了,您何苦還這樣跟一個窮酸小子計較?您沒看他那穿戴氣度,一股小家子氣,跟咱們府裡的爺全沒的比。若是回頭叫老太爺知道了,他心裡又不痛快…”
老太太何嘗不是這樣的顧忌?
早年老太爺說她苛待庶子庶女,分家時候又說她偏心,到如今老太爺還喜歡姒丫頭。這一連串的舉動都跟要了老太太的命一樣,現在平白還蹦出來個表親,一表三千裡,何況還是嫁出去的庶女?陳防己跟老太太半點血緣都沒有,還要供著他吃、供著他住、撥人給他使喚,老太太能不堵心嗎?
聽了趙嬤嬤的話,她將手裡佛珠往桌案上頭一摔:“這府裡都是個什麼蹄子!一個薑嫵丟儘了咱們家的臉,又來了個膈應人的…姒丫頭是今年五月的生辰,明年五月便及笄,該嫁人了。嫵姐兒今年年底便要及笄,可還在孝期,不過萬不能叫她耽誤了姒丫頭的親事。”
“您的意思是…”
趙嬤嬤試探著拉長了聲音。
老太太冷聲一笑:“許姨娘不過是個姨娘,再說了,事情真相如今也已經清楚,那不是她姨娘,還服孝做什麼?子女給嫡母守孝才是真應該,給姨娘守孝全看他們自個兒。總歸,嫵姐兒一出閣便要嫁出去,免得當了姒丫頭的攔路石。如今的寧南侯府炙手可熱,去遲了誰知道是什麼
光景?”
現在老太太就是想把這些糟心的人全送出去,趙嬤嬤算是明白了,因道:“老奴看…表少爺卻是個可以用的…”
這話讓老太太愣了一下,接著回頭看趙嬤嬤。
“你這意思是…”
陳防己如今也是個舉人的功名,薑嫵名聲雖不算是太壞,可怎麼也嫁不出去了,留在家裡也是堵得慌,到時候配個販夫走卒,老太太倒是覺得無所謂。可現在有了個陳防己,賤人生的庶女的賤子,與薑嫵可不般配嗎?
趙嬤嬤道:“如今表少爺是個舉人,這一門親事若是先說定,可不最好?”
是最好啊。
陳防己不中進士也罷,如今隻是個舉人,薑嫵配他也不虧,反正都是兩個沒出息的;若他中了進士,這一門親事是早就定下來了的,陳防己即便能耐了,中了進士,也隻能娶了這一個名聲敗壞的薑嫵。
這可不是一箭雙雕的好計策?
老太太臉上終於綻開了笑容,這計策一口氣除了她兩
個煩惱,再好不過。
“叫人給嫵姐兒那邊添置幾套新衣裳,給姨娘守什麼孝?姑娘家,還是漂漂亮亮的好,禁足也解了吧。”
她好心情地撿起了桌上的佛珠,又連連給佛祖告罪:“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佛祖莫要怪罪,莫要怪罪…”
趙嬤嬤這邊下去交代了小丫鬟,去庫房那邊給三姑娘拿東西。
小丫頭腿腳倒是利索,跑得快,不過現在對牌在周氏這邊,也就是四姑娘的手裡。
要拿東西,還要經過薑姒,老太太可舍不得把自己的好東西給薑嫵。
這一來,薑姒這裡剛剛送走了來巴結的薑媚,便聽紅玉來說事,她坐下來聽了,便是一抬眉:“給三姑娘打頭麵首飾,還要裁幾身鮮亮衣裳?”
怪了。
薑姒眉頭緊皺,忽然道:“紅玉你再出去打聽打聽。”
“那對牌?”
“拿了去。”
薑姒不會壓著老太太這邊發下來的事,隻是要鬨明白老太太心裡到底是什麼彎彎繞。
那邊領了對牌走,紅玉也出去問消息,回來便對薑姒道:“三姑娘不禁足了。奴婢想著,既是給三姑娘打首飾做新衣,便是不讓她守孝…近日來又隻有表少爺一件事,奴婢看事情怕不大對。”
紅玉出去這一會兒,薑姒也想到了,約莫是老太太要定薑嫵的親事。
她將半溫的茶盞一放,摸著自己袖上的刺繡雲紋,卻是心裡念叨這個名字:陳防己…
今年春闈一甲之中,應當沒有這個人。
可她上輩子應該聽過,隻覺得耳熟。
到底是哪裡聽過?
敲了敲自己太陽穴,薑姒閉上了眼。
紅玉見她沉思,還以為她是在煩心薑嫵之事,上前便道:“奴婢瞧那表少爺不像是沒出息的人,三姑娘與您不和,若是這一回…”
若是這一回她嫁對了,指不定要怎麼膈應自家姑娘呢。
紅玉為著自己的主子想,也不是沒有道理。
薑姒明白,隻道:“荀堂兄若是回來,立刻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