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加萊誠實回答之後,提洛斯問:“恰好,王需要一個向導,能夠帶王在營地和工地轉轉的人。你願意在這幾日裡侍奉王嗎?”
詹加萊一時怔住了,情不自禁地想要抬頭看向提洛斯。
他幾乎於同時聽見了嗬斥與提醒——
“大膽!你怎敢直視王?”
這是提洛斯身邊的王室衛士。
“小心,避免惹怒法老。”
這是他心底,來自神的提醒。
詹加萊趕緊低下頭,用顫抖的聲音回應:“這是小人莫大的榮幸!”
他試圖將剛才的“冒失”解釋為見到王者之後太過激動的表現。
“那還不快上前向王行禮?”
旁邊的王室衛士頓時大喝一聲。
詹加萊身邊來自各個隊的民伕們一時間都流露出或嫉妒或羨慕的眼神。
詹加萊則手腳並用,爬到法老麵前,伸出雙手,捧住了法老的右腳。
按照埃及人的習俗,對法老這樣的高位者,他應當匍匐在對方麵前,無比恭敬,無比虔誠地去吻他的腳。
但是此刻,詹加萊心中突然湧起了一個強烈的念頭:不——
這不是一位真正值得人尊敬的法老。
他從未表現出真正關心過他們這些普通的埃及人,從未給他們帶來福祉。
他征召了十萬埃及人來自己營建陵墓,隻是為了他自己,他一個人的永生。
既然法老也是人,法老也會死……憑什麼要他如此卑微地、像是崇拜自己最信仰的神明一樣,虔誠地去親吻對方的腳?
他做不到。
他相信即便是神,也不會強求自己,對法老如此恭順,如此屈從。
事實也確實如此,此前出現過的,源自於神的提醒沒有再次出現,沒有要求他以最卑微的姿態伸手撫摸並親吻王的腳麵。詹加萊心裡也平靜如水,他一點都不擔心自己失去什麼“好機會”,甚至也不擔心自己因為惹惱法老而丟掉性命。
誰知法老提洛斯卻輕輕向後退了一步,抽回右腳,輕聲將身邊的衛士斥退。
“捧腳禮就可以了。”
“把他帶到王的營帳外休息。明天一早王要見他。”
*
詹加萊就像是做夢一樣,從一個普普通通的民伕,搖身一變成為了法老的“向導”。
他被帶進法老的王帳,得到了質地精良、觸手柔軟的衛士新衣,和用羊皮做的係帶軟鞋。
他不用再和二十多名同伴擠一個大通鋪,而是獨立擁有了一個鋪位,這已經是他此生從不敢想的事了。
因此詹加萊這一晚根本沒怎麼睡,直到王帳的帳幕顏色有些發青了才迷迷糊糊地閉上眼。
誰知,他卻被人使勁兒推了推。
“喂……”
毫不留情的稱呼,似乎根本不屑於叫他的名字。
詹加萊瞬間驚醒,揉揉眼睛,就看見法老提洛斯站在自己麵前。
這提洛斯的穿戴打扮已與昨晚截然不同——他不再頭戴高冠,渾身披滿金光燦燦的首飾。他身上穿著的,也隻是一件王室衛士的普通長袍。
但提洛斯的眼神依舊陰鷙,眉頭緊鎖著,似乎心頭縈繞著無法排解的鬱悶。
他見到詹加萊醒來,立即用命令的口吻說:
“帶王到處看看。”
詹加萊慌忙翻身坐起,應了聲是,然後匆匆忙忙將他昨晚才學會係法的綁帶軟鞋胡亂係在腳上。
卻聽提洛斯低聲對身邊僅有的一名衛士吩咐:“不要驚動其他人。王隻是讓這個向導帶王去看看……這裡的普通人,最普通的人。”
年輕的法老,眼神裡依舊透著煩亂,但語氣裡終於出現某種堅定,他轉頭看向詹加萊,挑起一雙長眉,又重複了對詹加萊的稱呼:“喂?”
詹加萊頓時明白了,他趕緊應是,腳步馬上變得輕快。
他已經想好了要帶法老去哪裡——
他要帶法老去負責為民伕們準備後勤的幾個村子,去看那裡的“傷殘隊”,那裡都是在為法老修築王陵時遇上事故,不幸傷殘的人們。那些失去了手腳甚至無法自己照顧自己的人,如今聚在一起,全憑昔日工友的憐憫,照料他們一二,施舍他們一點食物……
還有些因為長年累月的的重體力勞作,摧毀了健康,無法再承擔沉重的勞役,隻能幫忙照料後勤的“老人隊”,雖然是這個名字,可是那一隊的人,年紀至多隻有三十出頭而已……
如果法老願意,詹加萊還會帶法老去看看那些“婦人隊”。那裡的婦人們承擔了為十萬民伕供給口糧的重任,民伕們每日能夠休息,但這些婦人們卻幾乎一天十二個鐘點連軸轉,烤製麵包,漿洗縫補衣物,根本無法停下來……
每天都有人死去,受傷死,病死,累死……
他們無法享受永生的待遇,他們不會經過防腐者的手,被製成木乃伊,隻會被扔在亂葬坑裡。甚至有些因病而亡故的人,他們會認為是被“邪祟”附體,一把火將屍骨燒個乾淨。
他們是這個世界上真正的過客,體驗了一回人生的苦楚,就匆匆離開這個世界。
詹加萊相信這些法老都不會明白。
但是對方既然提出了,他就會依言帶著法老去四處走一走,看看這個真實的人間!
作者有話要說:在這裡隨便說兩句——
埃及金字塔畔確實出土過匠人村、民伕村的遺址,考古學家曾經在遺址中發掘出不少被認為是修築大金字塔及王陵建築的民伕遺骸,有男性也有女性。用現代技術檢查之後,發現這些民伕大多因為長期艱辛的勞作患上疾病,包括一些長期慢性病和骨骼畸形等等,因此推斷當時參與營建的民伕勞作與生活條件非常艱苦,很多人在工地勞作一生,也死在工地上。
古代埃及人確實為這個世界留下了令人歎為觀止的曆史建築和文化遺產,但是真正創造這些遺產的普通人,卻早已湮沒在曆史中,沒能留下多少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