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正濃,綠葉密密叢叢,一抹幼嫩的鵝黃卡在其中飄搖生姿,骨節分明的長手夠到了邊緣,在樹下孩童的驚呼聲中小心翼翼地將顫顫巍巍的氣球拿下,身手矯健地從樹上跳下,引來了一陣歡呼。
隻不過是上去拿了個氣球便成為了孩童們眼中無與倫比的英雄,一雙雙童稚的眼睛閃著光亮圍著他。
“謝謝魏老師!”
“魏老師,你陪我們玩吧!”
“魏老師,我們來玩抓人!”
嘰嘰喳喳的聲音在耳邊跳躍,魏易塵彎下腰,溫和地一一回應,秦羽白過來時,正看到魏易塵被一群孩子包圍著。
時移世異。
誰能想到那個事事周全猶如機器人一般的完美管家會從富豪圈子中退出來,跑到這個福利院來當一名普普通通的老師。
孩子們被哄好散開,魏易塵直起身才注意到了站在不遠處的前任老板。
兒童遊樂器械顏色鮮豔,經過一年的時間稍有褪色,秦羽白一身定製的西服,站在旁邊稍顯得有些突兀,他撥弄了一下身邊的器材,道:“時間差不多了,走吧。”
照舊是魏易塵開車,好像和從前一樣,又好像什麼都已經變了。
後視鏡裡,前後座的人正互相打量彼此。
兩個人都變了。
魏易塵的變化要更明顯一些,做老師與做管家還是有很大的不同,穿的衣服沒有先前那麼考究,襯衣明顯的有漿洗後陳舊的痕跡,看上去沒有從前那麼一絲不苟,就連那副沒換的銀絲邊眼鏡也似乎不複從前那般精明算計的味道。
秦羽白看上去變得就沒那麼多了。
還是一張冷酷無情的吸血資本家的臉孔。
車輛駛向遠郊。
今天天氣很不錯,陽光燦爛,一道道光從天上落下,在車玻璃窗前勾勒出絢爛又透明的華彩,漆黑的車停在樹下,兩人一前一後地下車,手上分拿著一束白玫瑰。
墓園建在山上,環境好,空氣也好,兩人默默無言地順著台階上去,越往上,陽光越好,將花瓣上的露珠都要曬乾。
兄弟倆的墓在一塊挨著。
分開了十幾年的兩兄弟終於算躺在了一塊兒。
照片上兩張相似的臉孔卻是截然不同的氣質,一個柔美、一個清冷,但要是看得久了,又會覺著兩人渾然一體,都是柔中帶剛的玉石之美。
手上倒提著一束白玫瑰,秦羽白眉頭皺得很緊,這一年,他就沒怎麼舒展過眉頭,失眠已經成了他身邊最常陪伴的好友,實在扛不住時家庭醫生來看了,給他開了藥,秦羽白一看藥盒,背後一排寫著什麼抗抑鬱、治焦慮,惱火地將藥全衝了馬桶。
去他媽的抑鬱焦慮,他秦羽白,憑是誰死了都能抗到底。
孤家寡人他做了十幾年,怕什麼?!
墓地天天有人打掃,魏易塵仔細察看了,蹲下身放下手裡的那束玫瑰,將墓碑上僅剩的一點點灰用袖子拭去。
秦羽白淡笑了一下,“你倒是什麼時候都改不了伺候人的習慣。”
魏易塵沒回應。
現在秦羽白已經不是他的老板。
他自由了。
目光看向照片上那雙蕩漾著些微的臉孔,魏易塵也笑了笑。
他現在對自己挺好的。
兩人一個蹲著,一個站著,都是默不作聲,一直站在那,直到夕陽下沉,淡金色的陽光灑在兩人的肩頭,他們仍舊是站在那,各自出神。
一點一點逼近的腳步聲將停滯在時間中的兩人的思緒拉回,兩人都沒有回頭,等腳步聲在身邊站定,秦羽白才不鹹不淡地招呼了一聲,“來了。”
“嗯。”
來人沒有帶花,卻是帶了一本相冊彎腰放下,秦羽白倒提著那束玫瑰,皺著眉頭也緊跟著把花放下了,他掃一眼戚斐雲,眉頭皺得更緊。
戚斐雲的變化看起來最大。
頭發削得短短的,眼角一道狹長的疤破壞了那張端正的臉,讓他銳減了許多書生氣,不過依舊溫文爾雅舉止雍容,依稀還看得出從前的風采。
戚斐雲的到來並沒有讓靜默的氣氛活躍分毫。
隻是多一個人將這種靜默變得更加深沉罷了。
“喝酒麼?”
墓園的管理員將秦羽白存儲的一箱酒送了上來。
酒精是個好東西,能將那些壓抑的情緒都慢慢釋放出來,對於三人而言卻是沒有那麼大的效應。
在事情剛發生的那段時間裡,他們每一個都嘗試過用酒精麻痹自我。
酗酒又戒酒。
對於酒精,他們現在已經沒有太大的感覺。
隻是在這個時候,除了喝酒,他們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可以讓他們放下偽裝的借口。
“從哪回來的?”秦羽白先開口。
戚斐雲報了一個秦羽白聽都沒聽過的小國家的名字。
“請了三天假,”戚斐雲聲音有點沙啞,仰頭喝了一口酒,對著墓碑上黑白的相片唇角輕勾了勾,“回來看看你。”
傍晚的微風吹動著相冊,隱約露出了其中異國的風景。
辭去醫院的工作後,戚斐雲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他回了家。
很久都沒見到他的家人吃驚於他的歸來,隨後這位出走的家族成員輕描淡寫地拋下了兩個重磅炸彈。
“我愛男人。”
違背信仰的宣言震撼了在場的所有人,在大家還未來得及指責時,這位異常優異又異常冷漠的醫生很輕地說了第二句話。
“他死了。”
就死在他的眼前。
他做了一輩子的醫生,拿了一輩子的手術刀,最後一場卻讓彆人搶走了他手裡的手術刀。
他看著他躺在那兒被開膛破肚。
……還有那雙清澈的眼。
所有發生的一切,他全都一幕不落地看到了底。
花園內一片死寂。
他信仰最純潔的母親失語了很久,在最初的震驚過後,她麵上流露出痛楚與哀傷,上前溫柔地擁抱了她的兒子,輕拍了拍他的背,“上帝保佑……”
在家裡休養了一個月後,戚斐雲還是離開了。
他生來邪惡而不高尚,對人世間的善隻有鄙薄,從未將任何柔軟的感情放入心間,所以他受到了懲罰。
他想去試試看。
試試看能不能尋回他的救贖。
做無國界醫生很危險,流彈險些毀了他的眼睛。
在發覺自己沒事時,戚斐雲竟然暗暗有些失望。
他想他仍在贖罪,所以才對每一點苦難都甘之如飴。
酒液冰冰涼涼,戚斐雲喝下一口,輕聲道:“我還是夢見你。”
秦羽白正在安靜喝酒,聽到這句話舉起了酒瓶,惱火地想砸,看到地上雪白的玫瑰花又忍住了,握著酒瓶指向戚斐雲,“你夢見他?你憑什麼夢見他?你有什麼資格?你進的手術室,就在你眼皮子底下,戚斐雲……你他媽有什麼臉見他?”
戚斐雲靜靜聽著,無動於衷地看著墓碑上的照片。
這些話,他在一年前就聽過很多了。
歇斯底裡、痛哭流涕,絕望得像墮入深淵。
他沒有辯解。
午夜夢回,他也會問自己。
是在他的手術室啊。
他最有自信掌控一切的地方,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事情發生。
他什麼也沒做,也什麼都做不了。
“你不是他的狗嗎?”秦羽白又罵一旁沉默喝酒的魏易塵,“你為什麼不跟著他?你黏著他,像塊狗皮膏藥一樣黏住他,這他媽很難嗎?!”
罵聲回蕩在空曠的墓園,秦羽白知道自己是在遷怒,可如果不遷怒,他又怎麼能熬過這一年。
喉嚨刺痛又乾澀,所有的液體都從眼皮下湧出,秦羽白閉了眼睛,微風吹在他臉上,是那麼柔和又舒服,這樣柔和的春風卻是再也吹不到他愛的人臉上。
他做好事了。
他每天都做慈善。
他儘量幫助那些孤兒。
他不發脾氣、不自以為是、不傲慢、不虛偽……他什麼都改了。
他知道他壞,他知道他錯,他全都改了,為什麼他都不肯來看看他?
猛灌下一口酒,秦羽白苦笑了一聲。
就這麼討厭他。
一次、連一次都沒夢見過。
“前天轉機,我碰見紀遙了。”戚斐雲輕聲道。
秦羽白猛地回過臉,眼底的紅藏不住地泛了起來。
“說話了嗎?”魏易塵問道。
“沒有。”
“不說好,”魏易塵靠在冰冷的墓碑上,側臉溫柔地麵向晏雙,“他應該不希望他知道。”
難言的沉默在三人中間彌漫。
過了一會兒,秦羽白又罵了一句,灌了口酒後蹲下,對著墓碑上的照片,眉頭緊皺,滿臉誠懇,“雙雙,我想你。”
“我想你了。”
“你來看看我,好不好?”
“就今天晚上,”秦羽白攥著酒瓶,伸手比劃了一下,“就一晚。”
“我們見見麵,說說話……不說話也行,就見見麵,好麼?”
“……大哥想你了。”
秦羽白將臉擋住,縮在一角,兀自小聲地與“晏雙”說著醉話,就一天,就一晚,他不做那個百折不撓屹立不倒的秦羽白。
秦羽白最先醉倒,不省人事地倒在一邊。
魏易塵與戚斐雲一起喝酒說話,他問了戚斐雲在國外是否危險,戚斐雲指了指眼角的疤,一切儘在不言中,他沉默半晌後,又問:“你真的夢見他了?”
“嗯。”
戚斐雲用手比劃了一下。
“手術台,”戚斐雲用手指在空中點了點,“他就躺在那兒,”他頓了頓,笑意模糊,“說‘戚老師,我們還是在這裡見了’。”
手術室內發生的事,魏易塵接受得最快。
他好像對什麼事都很習慣逆來順受了。
心裡不祥的預感終於落地的時候,他還有些如釋重負。
他總覺得晏雙不屬於這裡。
離開了,也好。
不用總是擔心他什麼時候會走。
晏雙的葬禮幾乎是魏易塵一手操持的。
秦羽白不行,從進手術室看到兩兄弟的心跳拉成一條直線時,他就癱軟倒地,病得站都站不起來。
棺木下葬的時候,魏易塵心想:好了,一切都結束了,沒事了。
結束了,該做什麼呢?
站在已經樹好的墓碑前,魏易塵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無處可去。
他的人生毫無意義,也沒有方向,隻是隨便地就那麼活著。
目光掃了一眼灰色的大理石,他心中一瞬浮現出一個念頭:倒不如去陪他。
他站了很久,腳底逐漸感到了麻木,手掌下意識地伸入口袋,指尖隨即觸碰到了異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