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出來一看,是一包潮了的煙。
煙盒乾癟,上麵的印畫都模糊了。
哦,他太忙了,忙中出錯,洗褲子的時候忘了掏口袋,就那麼扔在陽台,曬乾了又穿上,根本就沒太在意。
煙草在水裡泡得厲害,幾乎都沒什麼味道了,湊到鼻尖才能聞到那麼一點殘留的劣質的不能稱之為香氣的煙草味。
“彆對自己太壞。”
他漫不經心地瞥他一眼,很不耐地衝他擺擺手。
“走了。”
“彆跟著我。”
回憶忽如潮水,磅礴澎湃地向他湧來,將他淹沒在了黃昏的墓園。
腳底的泥土如此柔軟,像一雙大手拉拽著他倒下,他順從地躺在地上,隔著一片土、一層棺,就是他所愛的人,但他卻感受不到他的香氣、他的溫度。
明明他們靠得那樣近。
數十天以來強撐的平靜在那一瞬間土崩瓦解。
眼角流出熱淚時,魏易塵還分心思自嘲了一下自己:原來他也不是“沒事”。
兩人沉默著喝酒,過了一會兒,戚斐雲拿了相冊,一張一張地翻,給晏雙講相片上的故事,他講完一張,劃火柴點燃一張,相片寸寸卷起,餘燼閃耀著星星點點的火光在黑夜中飄散,魏易塵目光溫柔地望著墓碑上的臉孔。
他不跟著他。
那樣惹他煩。
*
“老板,收拾好了。”
店員背上了背包,“我先下班了。”
“好,明天見。”
與店員揮手告彆後,盛光明在店裡前後檢查,查了一遍沒什麼問題,正要關店時又遲疑地頓住了手。
牆上的日曆,每一天都會蓋上一個蛋糕形狀的印章。
4.3。
今天是他的生日。
與晏雙分手已經超過了一年。
盛光明不敢說自己已經走出來了,不過他總算能在製作給他的“生日蛋糕”時不會中途停頓平複情緒了。
今天是他真正的生日,盛光明有那麼一點打電話聯係晏雙的衝動。
手機拿在手上,在通訊錄上遲疑了很久,盛光明還是沒按下去。
沒有意義的問候對晏雙來說隻會造成困擾吧?
其實他想得也很明白。
晏雙從來沒有喜歡過他。
他隻是在某種程度上恰巧填補了晏雙在那段時間的空白而已。
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盛光明單手撐在料理台上,回頭看了一眼桌上剛做好的草莓蛋糕。
夜晚的街道依舊燈火通明,盛光明手上提著蛋糕關了店,他抬起頭,看到城市裡遊樂園的摩天輪正在閃爍著轉動。
他心想他的願望還是實現了,晏雙現在應該正和紀遙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吧。
盛光明搖了搖頭,將想象中的畫麵趕出腦海,提起手上的蛋糕,對那個草莓蛋糕輕快地說了一句“生日快樂”。
*
遠隔重洋的宅院裡,花葉正順著春風片片飄落,紀遙盤膝坐著,身側小幾上泡好了茶,香氣很淡,雋永而綿長。
清晨的陽光很好,窗扉上的花影都印在了他冰雪般的臉上,他側著臉靜默思考,幾乎與周遭的環境融為一體,如一幅精雕細琢的工筆畫一般,隻是那種冷厲的肅殺之感破畫而出,令他有了一絲矛盾的味道。
紀遙很確定,那天在機場上,驚鴻一瞥,他看見的是戚斐雲。
雖然樣子變了,但紀遙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看到那張臉,他就不可避免地想到另一個人。
一個他極力忘記卻收效甚微的人。
“少爺。”
美麗的下女笑意盈盈地向他招呼,“車已經備好了。”
紀遙站起身,屋簷略低地壓著他的頭頂,他下去穿了鞋,一言不發地轉身往庭院外走,走了幾步後他忽然停住,“今天不去公司了。”
“啊?”下女震驚道,“少爺,您是要翹班嗎?”
這裡的下女比起國內的女傭要活潑很大,大概是年紀小的原因,說話時常跳脫,紀遙沒斥責她,“嗯”了一聲後轉身進入了屋內。
越洋電話打過去,教務處的主任驚訝不已,“紀遙?”
“老師好。”
這電話來得太意外,主任有些不明所以。
電話那頭的紀遙說話語氣比之前成熟不少,主任對他的印象一直與其他老師一樣,認為紀遙是個過分冷傲的天才,聽他在電話裡很恭敬地說話,主任也不禁產生了“長大了”的感慨。
一場意外又尷尬的通話在紀遙的化解下逐漸倒變得通暢了。
“什麼時候回國完成學業啊?”主任隨口問道。
“快了。”
寒暄了快五分鐘,紀遙終於將話題轉向了他想去的方向。
“院裡的同學們還好嗎?”
主任沒想到紀遙會問這個問題,一愣神後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學院裡那位英年早逝的優異學生。
整個學院成績最好的小孩,獎學金都捐給福利院了。
這樣的小孩,誰能忘記呢?
不過他沒提,隻回道:“都挺好,有空回來看看,同學們都很想你。”
這當然隻是一句客套話,說實話主任也沒想明白紀遙忽然打這通電話過來到底是什麼意思。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又轉向了禮貌又無營養的問候,主任恍惚間有與領導閒談家常的錯覺,不知不覺連背都挺直。
辦公室門被學生敲響,主任忙道:“請進。”他對著電話抱歉地解釋自己有事要忙,下次紀遙有什麼事可以再找他,電話節奏引向尾聲,兩邊都說了再見,主任正要掛電話時,耳邊傳來輕飄飄的三個字。
“晏雙呢?”
下女站在走廊外,探頭探腦地看向屋子內,見紀遙拿著電話一直站著不動也不說話,她彎下腰,試探道:“少爺,您沒事吧?”
紀遙仍舊是拿著老式的有線電話,一動不動的,像座精美的雕像。
“少爺——”
她提高了聲音,仍未喚回紀遙的魂。
見狀,她乾脆脫了木屐走了進去。
“少爺,您今天真的不去公司了嗎?先生知道了會不……”
掌心的聽筒滑落,垂掛在空中,下女戛然而止,詫異地看著手臂驟然脫力一般垂下的人。
“紀文嵩呢?”
下女吃驚於對方竟然直呼自己父親的名字,同時隱約地感覺到了紀遙平靜的語氣下似乎正蘊含著可怖的風暴,她下意識地伸了伸手,指明了方向。
隨後,那位一舉一動都很優雅嫻靜的少爺拔足跑出了屋子,下女追著他的背影,驚慌道:“少爺,少爺……”
“哎,這說來話長……”
“聽說是意外,手術台上的事很難說。”
“太年輕了,真是可惜。”
紀遙在狹長的走廊狂奔著,耳邊有風掠過的聲音,還有他劇烈的心跳聲。
假的。
不可能。
不會的。
他不相信……
滿腦子除了否定的念頭再也沒有彆的,這些念頭驅使著他一路向前,他像一陣風一般掠過周遭,驚起了庭院的鳥雀亂飛。
緊閉的門被猛然推開時,紀文嵩正在批文件,他抬起臉,看到表情有些失魂落魄的兒子,紀文嵩不慌不忙,僅僅隻是皺了皺眉,“出什麼事了?”
紀遙看著他,心臟還在亂跳,他竭力地想保持平靜,張口卻是乾嘔了一聲。
紀文嵩這下不再悠閒了,他放下筆,從書桌後繞出,“怎麼回事?”腦海裡掠過一個念頭,麵上倒還是不動聲色,“一大早的不去上班,吃壞肚子了麼?”
紀遙壓著狂跳的心臟,微微俯著身,仿佛這樣就能減輕他現在身體裡那種劇烈撕扯般的疼痛,他用力吞咽了一下,像是吞了一把刀子,喉嚨又疼又澀,他甚至懷疑自己的喉嚨裡真的有利刃在割,“……是你做的嗎?”
紀文嵩聽他聲音沙啞難當,眉頭立刻擰了起來。
看樣子,他還是知道了。
這種事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
紀文嵩早做好紀遙會知道的準備,當下不慌不忙地開始解釋。
“胡說什麼,你當我是殺人犯麼?他求我幫助,我隻不過是給他推薦了個醫生,那醫生的確很不錯,之後發生的事情僅僅隻是意外,一個小孩子,我難道還非要將他趕儘殺絕麼?我氣量沒這麼小,倒是秦家那個小子,瘋狗似的……”
紀文嵩皺著眉說了許久,一直沒聽到紀遙出聲,他停了話頭,道:“你也爭點氣,論天資,你不輸給那小子,這次的並購案你就做得很出色。”
“色”字尾音落下,原本彎腰的紀遙像是站立不穩般單膝跪倒在了地麵,“咚”的一聲令紀文嵩眉頭一抖。
他正想斥責,卻見斥責的地板上落下一點水漬。
“啪”的一下濺開。
紀文嵩負在身後的手腕一緊,照他先前的脾氣,他一定是要冷嘲熱諷這個“多情”的兒子一番,隻不過經曆上次紀遙大病,他也實在有點後怕,乾脆沉默不言,心想由著他發泄發泄也好,總算人是死了,再鬨,也鬨不出什麼新花樣了,況且那件事他問心無愧,紀遙再怎麼不滿,也找不到他的錯處。
他沉默不言,看著地板上的水漬,心裡已經盤算著怎麼應對。
“咳——”
彎腰的紀遙輕咳了一聲,似是止住了那曇花一現的痛楚。
紀文嵩臉色微鬆,“你也彆太傷心,不過是個男孩子……”
地板上又濺開了一朵花。
這次不是眼淚了。
紀文嵩八風不動的臉孔也變了色。
“你——”
紀遙低著頭,血絲順著他的嘴角淌下,吐出的那口血並沒有讓他緊得快要炸開的胸腔好受多少。
胸膛還是繃得緊緊的,像是有一雙無形的手捏住了他的五臟六腑,好玩一樣正在用力捏攥,榨出他的血肉。
耳鳴。
劇烈的耳鳴。
震得整個頭腔都似乎在共鳴。
周圍的一切都像是隔了一個世界。
恍惚間,紀遙好像聽到了他父親正在叫他,他扭過臉,看到的卻是他母親的臉孔。
她扶著他,溫柔又憐愛道:“遙遙,你現在懂媽媽了,對嗎?”
紀遙想說“是的”,可喉嚨裡全是鐵鏽的味道,他發不出聲音,隻模模糊糊地笑了一下。
一張白皙的臉龐跳入了他的腦海,他眼睛亮亮地盯著他,笑顏動人。
“紀遙,我們做一輩子的朋友吧。”
思索片刻後,他冷淡地應了他,心想一輩子那麼長,怎麼隨便就拿出來掛在嘴上說,不過他既然答應了,那麼無論對方怎麼樣,他是一定會遵守諾言的。
一輩子……
紀遙慢慢閉上了眼睛,身體忽然變得很輕……很輕,他倒了下去,重重地砸在地上,感覺自己的靈魂卻仿佛漂浮了起來。
像是一朵沒有重量的雪花。
一落地,就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