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接住他的情緒。”
周洛陽谘詢了兩個多小時,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這麼一句。
在方洲舅舅麵前,就沒什麼好隱瞞的了,一來他相信醫生恪守職業道德,不會把谘詢人與病人的情況朝外亂說;二來方洲的舅舅也是知名的學者,隻是理想使然,希望回故鄉生活而已,專業水平沒有可質疑的地方。
“所謂接住他的情緒,是指無論你朋友處於哪一相中,你都需要去平靜看待,設身處地地理解他,把他所有‘不正常’的舉動,視作患病期間的常態,而非我們健康人在情緒上的表現。你要相信,那些突如其來的情緒,並不是他的本意。”
周洛陽馬上道:“對對,他最常說的一句是‘我不想傷害你’。”
“千萬不要用‘世界這麼美好,你卻想著死亡,對得起爸爸媽媽嗎?對得起朋友嗎?’這種話來增加他的壓力。也不要反反複複,去提醒他,人生還有許多美好的東西。因為病人感受不到,抑鬱相發作時,感覺不到你對生活的熱愛。”
“隻需要陪伴與理解,就像陪伴一個高燒病人一樣,知道他正處於痛苦與折磨之中,這就夠了。一旦轉換到躁狂相,更要平靜與泰然處之,他們會無意識地傷害你,一旦察覺不對,儘快給他獨處的時間,保護好自己。不要產生任何爭辯,避免在躁狂發作下的二次刺激。”
“在躁狂相短暫結束後,他會開始自省,並朝你道歉。這種自省很容易又會把他帶進抑鬱相裡,一旦他在躁狂狀態下傷害了你,就會非常自責,一度產生輕生念頭。”
“躁狂與抑鬱雙相情感,就是在巔峰與深淵中不斷切換的過程,你回想一下看是不是?”
周洛陽回憶杜景平時的行為,嘗試著朝方醫生複述了一次,方醫生也沒有問是誰,簡單教會了他如何在極端情況下與這名朋友相處。
周洛陽想了很久,方醫生又叮囑道:“而且,一定要督促他按時吃藥。”
“謝謝,謝謝您。”周洛陽如釋重負,問,“他可以談戀愛嗎?談戀愛的話會不會讓他好一些,對人生更有信心?”
周洛陽知道,愛情給人的感覺,就像陽光照進了昏暗的現實裡,對未來充滿了希望,美好的愛情能改變一個人,也足夠改變他的一生。
方醫生卻說:“病情如果沒有完全穩定,不太建議談戀愛結婚。他的主治醫師一定也提醒過他,具體什麼情況,我想他心裡應該更清楚。從他的表現上看,我猜他是不想談戀愛,甚至不想交朋友的。”
暗示很明顯,方醫生在隱晦地提醒周洛陽不要多管閒事。
末了,他又補了一句:“何況如果隱瞞病情,於他的對象而言也不公平。”
“那是的。”周洛陽汗顏,他倒沒想過隱瞞杜景的病情,隻是他始終覺得,杜景是個很有魅力的男生,哪怕生著病,身為同性的自己都很喜歡他,能接受他的一切。這世上一定也會有女孩因為愛他,而願意接受他的一切。
“總之,不要對他的病情大驚小怪,也不要嘗試著去做什麼,把他從因病情發作的狀態中強行拖出來。他最需要的是陪伴與理解,隻要有一個人,能接住他所有的情緒,他就不會覺得孤獨無助,所以你對他來說,非常非常重要。”
“……這個病人,需要用你的一生去付出,去陪伴。”方醫生認真地說,“洛陽,我倒是覺得,這才是最難的地方,一個人有一段時間的耐心不難,難的是長此以往,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耐心。許多來我這裡谘詢的家人、愛人,自己也難免會有情緒不好的時候,隻是在‘忍耐’,忍耐時間長了,勢必會控製不住自己,畢竟我們都是凡人,不是神。單方麵付出時間長了,你自己也容易情緒失控,表現出不耐煩的情緒,甚至精神崩潰朝他大喊大叫,就會對病人造成更大的傷害。在建立了深厚的情感關係後,這麼做反而更致命,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要走進他的生活。”
周洛陽說:“我一定會注意自我化解。”
方醫生點了點頭,說:“不要放棄他,你是好孩子,洛陽。”他摘下眼鏡,拿衣襟擦了擦,又說:“你的朋友能遇上你,是緣分使然,也是他一生裡的轉機。希望他能好起來,如果有機會,可以讓他帶著病曆過來。”
周洛陽點點頭,看了下手機,今天從早上起,杜景就沒有回過他消息。
接住他的所有情緒。周洛陽默念這句話,去上大學前,他從沒想過,會認識像杜景這樣的人。
單方麵付出麼?周洛陽有時覺得,他也從杜景身上學會了許多東西。尤其在對待人際關係上,杜景最大的生活信條就是,那些可以不維護的人際關係,一律不去維護。
這在周洛陽的習慣裡是不可理喻的,但長期相處下來,他驚訝地發現,世上有許多人,確實與自己互不相乾,大家都隻是彼此生活裡的NPC。費心費力去討好所有人,不如陪伴對自己而言更重要的人。
夜八點,在寒風裡慢慢走回家時,周洛陽很想回去朝方醫生說一句“不,不是單方麵付出,反而是他改變了我”。
以往換了這個時間,周洛陽理應是約上三五知己,去吃個晚飯。十點後再去夜店,或者泡泡吧,喝點酒,看會兒表演。
但習慣了與杜景相處之後,冗長的白晝結束後,入夜時第一件事,他居然是想回家。
周洛陽還在低頭,察看杜景回消息了沒有,杜景一整天都沒吭聲,這令他擔心起來,這家夥坐飛機走了?怎麼也不說一聲?臨近過年,要不要回學校去看看?家門口停著一輛車,杜景坐在路邊的花壇上。
“杜景!”周洛陽嚇了一跳。
杜景抬頭看他,沒有說話。
“你不舒服嗎?”周洛陽萬萬沒想到,他會在此時毫無預警地出現。周洛陽上前單膝跪地,查看他,注視他的雙眼。
杜景還是沒有說話,顯然有點累,周洛陽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但剛從方醫生處谘詢過,他決定不去盤問杜景。
“外頭太冷了,快進來說,來。”周洛陽拉起杜景的手,開門,帶他進去。
杜景今天穿著一身西服,像是原本想去參加什麼正式場合聚會,最後卻來了周洛陽家門口。
周洛陽開門,將他帶進家中,讓他坐下,又找來拖鞋,為他換鞋。
“你怎麼知道我家地址的?”周洛陽擔憂之餘,又掩飾不住重逢的高興,他和杜景分開已經有一禮拜了,這一禮拜中他自己也過得有點無聊。
杜景沉默,周洛陽又自問自答,說道:“是了,表格上有我家地址。”
放假前,宿管讓他們填了家庭地址表格。
“晚飯吃了沒有?”周洛陽又問,“我也沒吃,我去弄點吃的。”
周洛陽家住的是個三層複式小彆墅,長期沒回家,家裡很陰冷,他把地暖打開,讓杜景坐好,說:“我先去把車停進來。”
“烏龜在車上。”杜景終於說了一句話。周洛陽沒想到,杜景還把宿舍的小烏龜帶過來了,塑料缸正放在副駕駛位,他停好車,打開後備箱,空空如也,杜景沒有帶行李。
他把烏龜拿進來,放在暖和的窗台前,看了眼杜景,杜景正坐在沙發上發呆。
“吃速凍餃子吧,”周洛陽說,“我明天再去買菜,你是不是一天沒吃了?”
杜景坐在餐桌前,周洛陽給他倒好飲料,對他的沉默視而不見,就像在學校時,自顧自玩手機。杜景吃得很慢,卻吃下不少,把一大盤餃子吃掉了五分之四。
“你老實告訴我,”周洛陽說,“幾天沒吃飯了?”
“三天。”杜景的表情有點憔悴,答道。
周洛陽:“……”
周洛陽按捺住凶他的心情,說:“怎麼不吃飯?”
“不想吃。”杜景答道。
周洛陽本想再給杜景煮一包,但想想這家夥三天沒進食,一次還是彆吃太多的好。
“冰箱裡有湯圓,”周洛陽說,“半夜餓了你自己弄吃的。”
杜景點了點頭,周洛陽又說:“你沒帶換洗衣服?襯衣上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