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學士係出名門,學養深厚,尤以行、草見長,他的一筆字在京師的名士中也是排得上號的,有著“情馳神縱、超逸優遊”的美譽。
第一堂課,自然要探探學生們的底。
藺知柔從書囊中取出硯台和墨錠,硯是柳雲卿贈與她的風字硯。
馮盎打眼一瞧,眼睛一亮,讚歎了一聲:“好硯!”
藺知柔淡淡地笑了笑:“過獎。”說罷低頭認真研墨,不再與他說話。
馮盎不由覷了覷眼,嘴角往下一撇。
楊學士要求學生們各自寫《千字文》的前二十句,以便考察每個人的功底。
經史詩賦隻要方法得當,短時間內突擊也能卓有成效,書藝一道卻是要下經年的水磨功夫方能有所小成的。
先前神童舉,還是以詩賦文章為主,書跡隻需端正清楚就算合格了,因而藺知柔於此一道是有所欠缺的。
她提起筆,調整了一下呼吸,落筆於紙上: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學生們凝神書寫,一時堂中隻有筆尖摩擦紙麵,春蠶食葉般的“沙沙”聲。
楊學士在書案間來回踱步,不時在某個學生身邊駐足,背著手低著頭,仔細地觀察其運筆,隨時品評點撥幾句。
崔、盧兩位的書跡得到了他的褒揚,張十八郎年紀小腕力弱,不過也得到了幾句勉勵之語。
楊學士轉悠著,不覺來到了藺知柔他們這邊。
馮盎覺察到師長的目光,心裡一慌,手一抖,一豎歪歪扭扭。
楊學士“嘖”了一聲,搖搖頭,什麼評語也沒留下,就去看旁邊藺知柔的字。
藺知柔絲毫不膽怯,橫豎她的字就這樣,好是談不上的。
不想楊學士看了半晌,卻捋須頷首道:“筆法體勢頗具風流之意,有逸氣,惜乎格高而力弱,不過你年紀尚幼,假以數年之功,當能有所小成。”
楊學士對崔、盧兩位也隻是誇誇字態、筆畫之類局部細節的優點,這樣的評價已經非常高了。
學生們不由都向她看過來,眼裡流露出訝異,馮盎和令狐湛卻是咬緊了牙關。
藺知柔剛好寫完最後一個字,撂下筆,行了個禮:“學士謬讚。”
待所有人的書跡都看完,楊學士開始正式講課,從漢代以來的書史開始,一直講到書體、運筆、筆勢、字態,藺知柔從未聽人如此係統地講過書學,屢有茅塞頓開之感。
一堂課結束,楊學士整理筆研和書帖出了講堂,藺知柔還沉浸在方才所學中,一時沒回過神來。
馮盎拍拍她胳膊:“七郎,你這枚硯台可否借愚兄一觀?”
藺知柔心裡狐疑,但對方如此客氣,她也不好拒絕,便點了點頭。
馮盎小心翼翼地接過來端詳了一會兒:“若是我沒看錯,這似乎是漢硯的形製,一枚價直十數萬金,貴重也罷了,有錢也難買到,不知七郎此硯得自何處?”
藺知柔答道:“是長者所賜。”
話音剛落,隻聽一個聲音道:“什麼稀罕物事,也讓我瞅瞅?”
藺知柔一抬頭,令狐湛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跟前。
馮盎欣然道:“令狐兄府上藏了許多好硯,最是懂行,你來看看藺公子這枚硯如何?”
他也不等主人發話,拿起那方硯台看了看,又摸了摸硯底,哂笑道:“巧了,這硯就是我長公主府出去的東西。大約是我阿娘隨手拿來賞了什麼墨客或者……倡優罷。”
馮盎作吃驚狀:“令狐兄想是弄錯了,藺公子方才說了,此研是長者所賜。”
“那不就對了?柳廷玠不正是倡優之流?”
藺知柔瞳孔一縮,臉色瞬間沉了下來:“令狐公子慎言!”
“慎言?”令狐湛冷冷哼了一聲,“就許他柳廷玠做,還不許旁人說了?”
他們這裡的動靜已經吸引了其他館生的注意,蘭陵長公主是當今天子胞妹,地位超然,比起一般親王還勢大,等閒無人敢招惹長公主府的人。
館生們雖然不齒於令狐湛的飛揚跋扈,但也不敢直攖其鋒,大多袖手旁觀,張十八郎義憤填膺,剛想站出來,還沒來得及出聲,被四皇子一把拽住。
“不可。”四皇子小聲道。
他對著書僮招招手,小聲道:“你去請韋學士。”
令狐湛漫不經心地把玩著那方硯台,從一手換到另一手,仿佛隨時一個拿不穩就要砸了。
藺知柔道:“懇請令狐公子將此硯歸還在下。”
令狐湛眯了眯眼:“想拿回去麼?也不是不行。我也不是蠻不講理之人,若是你敢與我賽馬,無論輸贏,我都把這枚硯還給你,如若不然,我便……”
他持硯的手忽然一鬆,然後一蹲,用另一隻手靈巧地接住:“橫豎是我府上出去的東西,砸了也就砸了。”
藺知柔當然知道他逼自己賽馬,不可能那麼輕輕巧巧地放過自己,但是那方風字硯是師父所贈,令狐湛對柳雲卿百般羞辱,她若是忍氣吞聲,又置師父於何地?
明知不可為,她還是沉聲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