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黃妙雲要學顧繡,她不卑不亢地同老夫人道:“孫女想學顧繡,我母親的意思也是如此。若貞兒表姐想學蜀繡,我與她分開學習便是。花園暖閣的位置讓給她,我與顧繡繡娘在母親院子裡學習。相互不耽誤。”
張素華麵色一變,這根本不是在哪裡學習繡技的事兒,而是黃家隻能出銀子請一位繡娘!若黃妙雲偏要學顧繡,請蜀繡的繡娘,便隻能是她自己私出銀子,但一年所耗二百多兩,委實昂貴。
老夫人心裡也清楚,黃家一年全部的開支加起來也就三千兩左右,二百多兩銀子幾乎等於黃家上上下下一個月的開支,這筆銀子讓誰出,都得肉疼。
尤貞兒反應很快,她摟著老夫人的手臂,溫柔地笑著道:“老夫人,既然妹妹這麼想學顧繡,就先緊著她學。隻是教蜀繡的繡娘從前都是在侯爵之家走動的,聽說至今還和那些出了閣的女學生們從往頗密,若是黃家臨時反悔,怕是有些得罪人……”
黃妙雲冷笑,她要學顧繡不過是昨天才傳出去的事,張素華難道連夜去請好了蜀繡繡娘?
不過是尤貞兒的一番說辭罷了。
老夫人終究還是偏愛尤貞兒的,便同黃妙雲道:“貞兒說的有道理,既然人都請了,總不好得罪人家。”
黃妙雲淡聲道:“倒是不巧,胡媽媽昨兒也請好了顧繡繡娘,今日本就要請人過府。這位繡娘是我外祖父都察院舊友的夫人舉薦的,也不好得罪。”
當年黃妙雲外祖父雖然因犯上而入獄,但那件事並未牽連其他人,且薑老太爺在朝中風評一貫不錯,風波過後,他的舊友對黃懷陽頗有照顧,顯然是看在薑心慈的麵子上。
侯爵之家黃家得罪不起,都察院的人,黃家照樣得罪不起。
張素華腦子裡百轉千回,很快又想到主意,便急急問道:“妙雲,胡媽媽替你請的顧繡師傅是誰?在京中可有過已經出師的弟子?或又有什麼出名的繡作沒有?”
若隻是籍籍無名之輩,隨便給些銀子打發了就是,也不耽誤替尤貞兒請有名的蜀繡繡娘。
老夫人也聽出了張素華的意思,若顧繡繡娘真是都察院的誥命夫人推薦過來的,這未免做的太丟分了。
她下了最終定論,說:“要學繡技,自然要師從技藝更好的繡娘。繡娘過府,主家考一考繡技,實在是情理之中。既然兩邊都不好推脫,那便請二人一較高下,延請技高者入府。”
尤貞兒揚唇一笑,朝老夫人道:“還是您老人家英明。”
蜀繡繡娘林娘子在京中也是排得上號的,顧繡才在市麵上露頭多久?顧繡的繡娘,怎麼可能比得過擅長蜀繡的林娘子?
黃妙雲沒有反駁,她告了退,便疾步去了箬蘭院,正巧胡媽媽從外麵剛回來,在次間裡坐著喝茶解渴。
薑心慈手裡捧著一張單子,和一袋子的繡帕,她笑望黃妙雲道:“你來的正好,胡媽媽替你找了幾個顧繡繡娘,有幾個略有名氣,還有一兩個沒什麼名氣,但是聽說繡技不錯,我正和胡媽媽商量著,到底請哪個好。”
黃妙雲她伸手拿過名單,一一掃下去,看到“安鴻雁”這個名字,目光一亮,就是這位了!
顧繡是繪繡結合的一種繡作,如今在京中還沒流行開,顧繡的真正備受推崇的還需要一年多的時間,而安鴻雁安娘子,便是使顧繡與蘇繡、蜀繡、湘繡三種繡法齊名的領頭人。
一年後,宮中會替公主搜尋擅長顧繡的繡娘,安鴻雁便在一眾繡娘當眾脫穎而出,她不僅教公主顧繡,且與宮中禦用畫師共同完成了一副,帝後二人伉儷情深的《禦花園乘涼圖》,因繡作繪畫與繡技皆精湛無比,世間絕無僅有,又受皇室中人推許,顧繡很快便在京中風靡,在刺繡這行,占據一席之地。
屆時,不僅京中貴女多學顧繡,連秀坊裡售賣的顧繡也都大大增加,顧繡一時風頭無兩,至少在黃妙雲前世死的時候,顧繡都未曾落下巔峰。
黃妙雲沒想到,會在胡媽媽送來的名單裡,看到安娘子的名字,她想也不想,便指著安鴻雁的名字,道:“就這位,我要她教。”
胡媽媽和薑心慈齊齊看過去,異口同聲道:“為什麼是她?”
黃妙雲笑著說:“因為有兩位繡娘的名字裡有‘心’和‘倩’字,和母親還有姑姑的名字衝撞了,剩下來的繡娘裡,這位的名字好像合眼緣一點。”
胡媽媽道:“先看看安娘子的繡帕繡得怎麼樣。”
薑心慈從繡袋裡找出繡著娟秀“安”字的帕子,一副巴掌大的《雪夜訪客圖》,繡作設色典雅,人物形象精準,一眼便瞧出來,誰是主家,誰是賓客。人物之外的寥寥幾筆廳堂,畫得矜持不苟,但是一旁的樹木石頭卻略顯放縱。
繡作整體,風格很明顯,比較偏向於皇室中的畫作風格。
薑心慈鑒賞功底深厚,略點評了一二句,笑說:“倒像是宮中出來的繡娘。”
黃妙雲恍然大悟,看來安娘子入宮不無道理。
薑心慈又比較了其他幾個繡娘的繡作,斷定道:“這位安娘子的確技藝超然,妙雲運氣不錯,一眼就挑到她了。就請她吧。”
胡媽媽上前一步,微笑說:“這些繡娘裡,就這位開價頗高,本來我還以為名不副實,既有夫人掌眼,想來錯不了。”
薑心慈不禁問道:“她要多少束脩?”
胡媽媽說:“二百兩一年。”
薑心慈有些驚訝,二百兩很貴了,便是請京中有名的繡娘,這個價格也足夠了,這位名不見經傳,二百兩的確開高了。
胡媽媽猶疑著問:“夫人,請不請?”
薑心慈沒有猶豫地點頭道:“請。妙雲要學,當然要請。”她拉著黃妙雲在她身邊坐下,捏她的臉蛋,寵溺地道:“妙雲,這次再不可白白浪費銀子,給人留話柄,知道嗎?”
黃妙雲點點頭,前世不知事,沒有技藝傍身,淪落到尼姑庵裡,隻能做些苦力活兒,這一世當然會珍惜機會。
敲定了繡娘的事,薑心慈便吩咐胡媽媽去張素華手裡拿對牌,到銀庫房總管手裡取二百兩銀子找安娘子簽契約,請人入府,擇日開學。
黃妙雲跟了出去,這事兒瞞不住胡媽媽,但她不希望薑心慈知道,她便簡潔迅速地將事情同胡媽媽講了一遍。
胡媽媽聽完簡直震驚了,她瞪了半天眼睛沒說話,好半晌才回了神,緊緊地握著黃妙雲的手,切齒道:“表姑奶奶怎麼這般無恥!這可是黃家!”說著說著,她聲音都變尖利了,隨後便是久久的沉默。
張素華近來越發不隱藏爪牙,其中原因,無非兩個,一個是老夫人長盛不衰的寵愛,二個是薑心慈身體著實空虛,撐不住這麼大的一個家。
胡媽媽心疼地抱著黃妙雲,撫著她的背,篤定道:“姑娘安心,我一定替你請來安娘子,咱們姑娘想學什麼繡法就學什麼繡法。”
黃妙雲點點頭,拉著胡媽媽的手,道:“這事兒有安娘子在,想來出不了岔子,您就彆告訴母親了。”
說罷,她就去了黃懷陽的院子裡繼續學雕刻。
胡媽媽勉強應允了黃妙雲,心事重重去請了安娘子,與其約定好明日過府,便回了箬蘭院,伺候薑心慈吃藥。
幾年前的老藥方子熬了多少道,薑心慈聞到藥味就皺眉頭,藥碗在旁邊放涼了,她都沒喝一口。
胡媽媽去勸,薑心慈拿著針線發呆,目光呆滯,全然聽不進去,胡媽媽急得沒有辦法,噗通一聲跪了下來,這才嚇醒了薑心慈。
薑心慈回過神,起身去扶胡媽媽,問她怎麼了。
胡媽媽跪著不肯動,將請繡娘的事,黃敬文質問黃妙雲的事,通通說了出來!
薑心慈整個人都僵住了,眼珠子一動不動,渾身冒冷汗,重重地坐在羅漢床上,身體輕輕地發顫,她咬死了沒有血色的唇,眼睛都是花的。
胡媽媽抹著淚,捉著她的手,低泣道:“夫人,兩位郎君長大了可以讀書入仕,有老爺在一天,尚有依仗,往後也能出人頭地。可咱們姑娘呢?您若走了,府裡來了繼室,亦或老爺不再續弦,郎君們娶的妻子誰又知道是什麼樣?妙雲可怎麼辦……
夫人,便是為了姑娘,你就忘記薑家,忘記老太爺和老夫人吧!咱們的老爺,你看在孩子們的份上,你隻當……隻當他在你心裡死了,隻當他是陌生人,隻當是和您無關的人,不成嗎?”
薑心慈指甲早就嵌入肉裡,她喉嚨一腥,吐了一口血,眼圈泛紅。
胡媽媽嚇到了,連忙起身去順她的背。
薑心慈漱漱口,拿帕子摁了摁嘴角,疲倦地道:“……藥給我喝。”
胡媽媽一喜,叫廚房重新熱了藥,端給薑心慈喝。
薑心慈今日雖吃了藥,夜裡一整夜都沒睡著,次日早晨,她親自見的安娘子。
這是她這幾年來,第一次見外人。
黃妙雲聽說安娘子來了,便也趕了過去,她一入次間,便見一身材纖瘦,皮膚白皙,束發做先生打扮的婦人,穿著一身紫色的馬麵裙,站在屋子裡,笑意融融地同薑心慈說話。
“安娘子好。”黃妙雲盈盈一拜,行了禮,心裡卻納悶,母親竟肯見人了!
安鴻雁朝著黃妙雲一笑,道:“這位就是令愛,妙雲小娘子?”
薑心慈點了點頭,目光柔和地望著黃妙雲說:“正是。”她又同安娘子道:“您請坐。”
丫鬟端了椅子來,讓安娘子坐在羅漢床的旁邊,黃妙雲則緊緊地挨著薑心慈坐。
薑心慈是個性子剛毅利落的人,她唇邊始終有禮貌的淺笑,“安娘子,胡媽媽同我們說了您開的學費價格。”
安娘子微微低頭淡笑,她心裡清楚,她現在這個身價,價格的確開高了,但是她急需用錢,少一兩銀子都不行,惱人的是,京中肯出這個價格請她的人並不多,黃家是最有可能出得起銀子的一家人。
她正想著怎麼跟薑心慈談價格,薑心慈卻問道:“敢問安娘子對自己的繡技可有十足的把握?”
安娘子愣然抬頭,隨即笑道:“旁的不敢作保,繡技卻是信心十足。”
薑心慈道:“好。學費上,依您的意思,我們一分錢不還價,但是您要贏過一位繡蜀繡的繡娘,若您得勝,銀子一次性付一半,剩餘的一半,直到我女兒出師,按月付給你。”
黃妙雲詫異地看著薑心慈,母親還是知道了!
安娘子十分欣喜,一次性付一半,再好不過。她想也沒想,就道:“妾身從命。隻是不知道夫人要妾身用顧繡同人比,還是用蜀繡?”
黃妙雲好奇道:“您還會蜀繡?”
安娘子頷首笑道:“我師父精通蘇繡和蜀繡,我當初便是學這兩種繡技出身,後來才轉學顧繡。若要比蜀繡,我應該不輸京中大半出名的繡娘。”
薑心慈說:“就比顧繡,我見過您的顧繡,算得上京中一絕。”
安娘子點了點頭,與薑心慈閒話兩句,便跟著胡媽媽先去客房安置下。
黃妙雲等人走了,才依偎在薑心慈懷裡,說:“您都知道了?”
薑心慈摟著黃妙雲,嗔她:“你還想瞞娘多久?”
黃妙雲憂心忡忡地問她:“您今日沒有大礙吧?”
薑心慈撫摸著黃妙雲的額頭,絕口不提吐血和整夜無眠的事,搖頭說:“……沒有。”
黃妙雲這才放了心,與薑心慈一起等胡媽媽過來。
胡媽媽去了不到兩刻鐘,便回了箬蘭院,說客人已經安頓好了,張素華請來的林娘子也到了黃家,安置在了佳芳園。待過了午膳時刻,老夫人小憩了起來,便請兩位繡娘一較高下。
下午,黃妙雲在薑心慈房裡歇了會兒,薑心慈吃了藥還在睡,她便沒打擾薑心慈,和胡媽媽一起去了老夫人院子裡。
林娘子和安娘子早就到了,林娘子略微富態,梳著婦人髻,穿著體麵,睥睨著毫無名氣的安娘子,目露不悅。她去哪裡不是受主家抬舉?主家便是要考驗她,不過略問兩句女工上的事,同人比試繡技,這還是頭一遭遇見。
安娘子倒是安之若素。
黃妙雲和尤貞兒也陸續到了。
老夫人坐在首座上,問兩位繡娘:“二位可都帶了自己的繡作來?”
安娘子奉上《雪夜訪客圖》,林娘子也奉上了一副手帕大小的《芙蓉鯉魚》,雖然林娘子的繡作不大,但是繡品車擰細微,用了十幾種針法,遊鯉靈活,芙蓉嬌豔,極富有動感。芙蓉亦是川蜀之地常見的花朵,頗具蜀地風格,是上佳之作。
老夫人先看的蜀繡,頻頻笑著點頭。
林娘子勾著唇角暗笑,京中蜀繡技藝,她能排得上前三,見過她繡作的人,沒有不稱讚的。
老夫人又看了看安娘子的繡作,她臉上的笑容凝固住了,隨即又不怎麼笑了,擰眉看了半天,才抬頭懷疑地問安娘子道:“這是你的繡作?”
安娘子從容地回話說:“回老夫人的話,是妾身所繡。”
林娘子沒聽到預想中誇讚的話,不解地看著老夫人,難道她的繡作還能輸給姓安的?
尤貞兒不明白了,怎麼老夫人沒有直接判林娘子獲勝?
老夫人淡淡地掃了林娘子一眼,道:“我雖也學過女工,但畢竟不算行家,不如二位互換繡作,相互品評。”
林娘子迫不及待要看安娘子的繡品,當即起身去接帕子,安娘子也起身泰然地拿過林娘子的帕子。
兩人相互看了對方的繡作,安娘子的繡作沒得說,她抱著必進黃家的心思,自身又是個自律苛刻、精益求精的人,便交了一副完美的繡作給黃家。但林娘子不同,她聽說和她相較之人並無名氣,隨便找了一副舊的繡作給了張素華。
兩幅繡品放在一起,高下立現。
林娘子在女工一事上,無法欺騙自己,單單論這兩幅繡品,她贏不了安娘子。
兩位繡娘同時抬頭,安娘子一笑,很客觀地道:“您的針法很不錯,但是繡品不夠平齊光亮,花紋邊緣離刀切般的齊整,還差了些距離,是上佳之作,但也隻是上佳之作而已。”
這幅舊作,算不上精品繡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