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玄一愣,回過頭來,見顧逢錦就站在跟前,手裡捧著塊雪白手巾。
他們二人距離極近,近到可以看清她如水的眸色。
“陛下先擦擦吧,回去趕快喝一杯熱薑茶去去寒,不要著涼了。”
嵇玄點點頭,機械地將手巾覆蓋在頭上,隨便搓兩下糊弄了事。
顧逢錦有些想笑,她伸長胳膊接過來:“不是這樣擦的……”
嵇玄頭發很長,又黑又亮像是絲緞,她的手指穿梭在他發間,自上回生病以來,兩人許久沒有這樣親密接觸。
對於嵇玄來說,這更是許多年從未有過的夢境。
他的視線灼熱而綿長,顧逢錦臉色悄悄紅起來,捏著手巾進退兩難,此番舉止不妥,但現在放開又太過刻意……
隻好在心裡默念幾遍:她是太後、是太後。
幾番猶豫,屋裡的空氣都變得粘滯而曖昧起來。
半晌,嵇玄忽然扶住她肩膀:“逢錦,告訴我,今天晚上從密道裡過來的刺客,是嵇耀嗎?”
對上她詢問的視線,嵇玄抿抿嘴:“畢竟,你幼時也喚我一聲兄長,於情於理……”
“是他。”顧逢錦點頭。
嵇玄一愣,急切道:“他有沒有對你做什麼事?”
簡直大膽狂徒!饒他一命,放他在京城就是個錯誤!
顧逢錦彎彎嘴角:“陛下,你應該問我有沒有對他做什麼事。我們壽禧宮不是什麼人都可以隨意來去的地方。”
嵇玄被她的態度搞得有些猶豫:“你是說?”
顧逢錦拍拍他的胳膊:“玄哥哥,放心吧,我會保護好你的。”
嵇玄:?
他低咳一聲,有些無措:“男子漢大丈夫,怎會要女子保護……”
顧逢錦微笑著將那塊手巾抱在懷裡,挨得近了,她才發現那熟悉的味道就是他身上的龍涎香。
這偏殿因為沒人住,又緊挨著皇帝的正殿,宦官奴婢們日常來去熏香,那股皇帝身上的龍涎香味道便一直經久不散。
過去不覺得,現在,她很喜歡這個味道。
*
第二日天放晴,顧逢錦叫小廚房做了驅寒的湯,準備親自帶去正殿。
依照嵇玄的性子,昨晚冒雨回去後肯定沒有照囑咐喝薑茶,他一向不是會在意這些的人。
顧逢錦想起以前的回憶,眼睛彎成月牙。
從前,他還是太子時遭到追殺,借住在顧家辟禍。客房簡陋,他冷了熱了從來不叫父親和仆人們知道。
問起來,最會掛在嘴邊的就是:我沒事、我很好、多謝顧大人關心。
顧逢錦伸手拂了把門前老柳,要說嵇玄心思玲瓏,最會察言觀色,可就是對自己狠得下心。
中極殿正殿,張全守在門口,看見她過來笑容幾乎要咧到後腦勺。
“參見太後娘娘!陛下上朝去了,臨走時吩咐下來,若是娘娘來找他,就請在屋內稍待。”
顧逢錦將薑湯交給他,從門口霎時湧出烏泱泱一幫小太監。
他們簇擁著顧逢錦一行人進了殿門,又緊追慢趕地伺候,沒一會就上了一桌子的茶點果脯,種類之齊全,好像隨時要辦宴會似的。
顧逢錦撚了枚綠豆糕吃:“陛下時常待客?”
民安笑著回答:“哪能啊,陛下與諸位大人議事都在外廳,從不邀人進裡室。”
張全在旁邊咳嗽了聲,民安馬上行禮:“娘娘歇息,奴才們就在門外伺候。”
一幫小太監又呼啦啦全都撤了下去。
顧逢錦吃了幾口茶點,拍拍手饒有興致地參觀嵇玄屋裡的擺設。架子上放著的不是古董玉器,也不是名貴字畫,反倒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
什麼用竹節削的筆筒,裡頭插幾根沒了毛的禿毛筆;什麼黑漆漆一塊破石頭,上麵提幾個字做鎮紙。
顧逢錦拿著那枚鎮紙有些眼熟,過去上私學時,女學生們就流行在池塘邊撿石頭做鎮紙,字也那麼醜。
除這個書架之外,嵇玄的屋裡可謂是板板正正,一點額外的趣味也沒有。
有些王公貴族喜歡豢養鳥雀,或者金魚,再不濟的有些倒流香、假山石做裝飾也實屬正常。
嵇玄倒好,一桌子奏折案牘,一書架的案卷文獻,後麵懸一把大劍。
顧逢錦對那些都沒興趣,不過倒是叫她發現了桌上一本詩歌集,放在一堆奏折裡格外顯眼,封麵都磨破了,看得出來常常被翻閱。
“這倒是奇事,他還喜歡看詩?”
顧逢錦隨手翻開第一頁,見都是一些吟誦愛情的古詩,什麼“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又翻幾頁,一張半舊的紙片飄下來落在地上。
顧逢錦隨手撿起來,看清楚的那一刻周身一震。
猶憶當年一相逢,萬世此心與君同……
這首詩為什麼會出現在嵇玄這裡?
和嵇耀發生的一切瞬間從腦海裡奔湧而出,他是在什麼時候寄的情詩,當時又是什麼表情,他們兩個人海誓山盟時的場景,一件件、一樁樁。
她甚至已經做好準備,這其實是嵇耀的哪個不知名幕僚之作,結果竟然出現在中極殿。而且看紙張,似乎已經寫了許多年,仍保存的完好。
這是嵇玄寫的嗎,他看著這張紙的時候在想什麼?
顧逢錦頭腦混亂,她將信紙手忙腳亂塞回詩集裡,突然發現了背麵一行小字:
——以我四季春,贈我小逢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