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又是一年端午佳節, 皇宮內,一大早,禦膳房上上下下便開始忙活了起來, 新采摘的竹葉包裹著軟糯甜香的糯米, 再加入天南地北各種各樣的餡料。太湖肥美地道的白蝦,西山醇香軟糯的板栗,邊地新供上的紅棗, 還未出爐, 一股誘人的甜香味便順著籠屜飄了出來, 今年材料尤為豐富些,光是這甜口的, 便能分出個百來個種品類來, 豆沙的, 棗泥的,甜桂的個個不過巴掌大小,精美異常。
待到送至禦前時,蘇培盛還特意從中挑了幾個萬歲爺連同幾位王爺平日裡最喜愛的口味,然而縱使如此, 一直到手邊的粽子涼了個透徹,也沒見案前這些人動上半分。隻有老十這個憨憨隨意挑了顆甜棗口的,卻在入口的下一刻不自覺露出些許嫌棄:
“唉,這二哥走了,連口吃的都不得味兒了。”
“混說什麼呢!”席下瞧不到的地方,胤禟狠狠踹了口無遮攔的某人一腳:
“咱二哥那可是飛升, 是要到上頭做神仙的, 千百年來誰人有這份兒福氣!”
以後他老九,那也是上頭有人的。
話雖如此, 瞧著眼前這些包裹的尤為精巧的小玩意兒,胤禟心下到底不得勁兒了許多。
其他人亦沒有拿來取用的意思。
原來那人當真飛升而去了……
再沒有哪一刻,眾人心下比之如今更為清楚。
早些年前,二哥雖離宮長居茗園,每年這時卻會有各式點心送往宮中。老爺子那時雖不待見他們這些兒子們,這方麵卻沒有分毫薄待他們的意思。
明明瞧著是在普通不過的食材餡料,從茗園出來的點心卻總是格外清甜,回味無窮,甚至一連幾日,精神頭兒都肉眼可見的好了不少。連家裡幾個皮小子,每年也沒有不惦念地。
後來他們方才知曉,是因為二哥所居之地,天然便靈氣十足,尤其後山上那一小片竹林,日升天養,連邊角的竹葉都被蘊養的格外滴翠。用這些做出來的點心,雖是不比靈丹妙藥,於他們卻也是再好不過的東西。
待到後來二哥為陪著自家汗阿瑪長居圓明園,老爺子亦不在橫眉冷對,對他們這些人來說就隻有更好的。
而如今二哥方才離去月餘,暢春園的鬆竹便已然失了鮮亮。
想到這裡,眾王爺們心下都頗有些不是滋味兒。
之前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這些人,除去關係不錯的老四,老九等人,其他人對於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子,甚至後來的明徽真人心下並非沒有怨言。
年幼時,在他們這些人還在為汗阿瑪的歡心拚儘全力的時候,這人便已經是汗阿瑪的掌中寶,是朝臣們眼中德才兼備的太子殿下。明明他們這些人亦是文武皆全,一應功課再沒有落下的時候,偏在這人的映襯下,硬生生成了庸碌之輩,尤其是老大,這輩子幾乎都活在對方的陰影之下,成了襯托珠玉的頑石。
待到後來,二哥從茫茫沙漠中將汗阿瑪救出,雖後麵不知發生了什麼,汗阿瑪的目光總算從二哥身上移開了一些到他們這些人身上,然而這份從天而降的撲天壓力卻險些壓的眾人喘不過氣兒來。那時候他們這些人方才察覺出,二哥這些年看似遊刃有餘外表下,所承擔下的究竟是什麼。
不過這般想法很快便眾人被拋在腦後,都是天潢貴胄,兄弟們誰人還能沒點子心氣兒。便是平日裡一臉憨憨的老十,那段時日都肉眼可見地長進了許多。
再到後來,他們這些人每日汲汲經營,跟朝中的老狐狸們你來我往,同眾兄弟們你死我活,跟老爺子更是心眼子都玩出花了。然而老二呢,卻是早早抽身事外,在所有人都灰頭土臉,心力交瘁之際,那人卻依舊清風朗月。
甚至連麵容,這麼些年也從未改變。最後更是曆劫飛升了,飛升啊!
現在想想當時那場麵,威嚴綺麗,任何語言都顯得如此蒼白,眾阿哥們心下依舊忍不住撲通直跳。
話說當日有幸直麵那一幕的,除去早有些準備的老爺子,誰人不傻眼啊!早前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甚至在仙樂響起的前一秒,他們還以為二哥這是修行又有突破,哪成想……
竟是真飛升了呢?
足足月餘,眾人方才從這份震驚中回過神兒來。
他們這些人,何德何能,親眼見證一位仙人的誕生。看著那人消失在天際,早前所有的嫉妒在這一刻都顯得尤為可笑。
品味手中平淡無味的宮廷禦酒,想到早前那般甘醇的靈釀,眾人心下又是一番苦笑。
原來在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享受了那人這麼多好處,甚至已然習以為常。老三低頭,看著短短時日複又添了幾道紋路的掌心,心下更覺幾分難堪。
誠然他們這些人如今大都已經垂垂老矣,然而比之外頭大多數人,卻已經足夠健康長壽,甚至在這耳順之齡,尚能品出食中滋味兒。
而如今不過短短一年,他便已經明顯察覺出了不同。
這些年仍仿若隱形人的老大更是重重仰頭,將杯著中已經嘗不出滋味兒的水酒一飲而儘。想到數月之前經由琪琪格送到府中的那一方再眼熟不過的玉瓶,胤禔渾濁的老眼中依稀閃過些晶瑩。
其實最早那會兒,宮中隻有他們兩位適齡的皇阿哥,他與那人也並非一早便是如此……
老七低頭,看了眼早已經恢複如常的左腿,沉默地飲下了杯中的水酒。老六,老十一兩個病秧子對視一眼,眼中儘是如出一轍的擔憂。就連老八,想到府中身子愈發不妙的額娘,麵上也不覺帶了三分愁緒。
不遠處湖麵之上,數艘裝飾華麗的宮廷龍舟以龍首懸著的紅藍絲絛為界,大體分成兩隊,於水麵急速馳騁。湖岸兩側,不時發出陣陣呐喊聲。
然而距離此處不遠處澄虛小榭內,此刻卻是緘默無聲,看著底下這些人的神情,上首雍正帝難得唇角微勾,露出了數月以來第一抹堪稱愉悅的笑意。
瞧著吧,以後這些人不好過的時候還多著呢!
二哥,弟弟終歸不比您心氣兒大,胸魄廣,不願眼瞧著這些人分明沒少得好處,卻偏一副不知足,不願承認的可笑模樣。
若要小心眼兒的胤禛來說,這些人既然不感激,縱使不過二哥指縫裡露出的一絲絲好處,他都決計不願意旁人白白得了地。
沒錯,他就是這般小氣的人!二哥留給他的東西,日後必是要隨著他一道入土為安的,便是親兒子們都不會輕易給予,更彆提這些兄弟們了。
不過若是那人還在,必然好笑衝他搖頭: “四弟,凡事執念太深,總歸會傷人傷己。”
可是二哥,胤禛用力握緊著手中的珠串,弟弟從來不懼傷人,亦不懼傷己。便是日後史書工筆之下,他愛新覺羅胤禛也從不懼上什麼。
不遠處水麵上,這場氣勢恢宏的龍舟賽終於落下了帷幕,然而高台之上,眼前的帝王卻並未露出明顯的欣悅之色。眾大臣見此早已習以為常。
自月前那位爺眾目睽睽之下飛升離去,這位眼瞅著是愈發不掩喜怒了,就連行事,較之之前,也愈加雷厲風行了許多,毒舌屬性更是暴露無疑,大朝之上,等閒將人噴地人狗血淋透,悲憤欲死的都有。
早前還有人覺得萬歲爺這是因著那位離去,過於不適所致,直到後來明眼人方才發覺,原來自始至終,那位才是眼前帝王的牽絆所在,早前,便是為了在自家二哥眼中的形象,這人也總歸會收斂個一二。
亦或著不論何時回頭,身後總有那麼一位堅不可催的依靠所在,是個人終歸會軟和幾分。
對於自家汗阿瑪這些反常,作為隱形太子的弘暉反倒是最為理解,因為從始至終都有汗阿瑪站在身後,如今的他在朝堂上才會愈發從容有餘,任何時候都仿佛舉重若輕,哪怕麵對的是朝堂上心眼子仿佛堆成窟窿的老狐狸們,甚至才智,能力皆是不俗的弘曆。
賽事結束,眾看官們陸續離場,較之以往的熱鬨,今年的佳節到底輕減了許多。申時末,胤禛親自帶著弘暉去往暢春園拜見太上皇。
渡過八十大壽,在耳目尚且靈透之際,又親眼見證寶貝兒子得道飛升,受人敬仰。康熙此時心境愈發圓滿,再不複數年前在位之時疑神疑鬼,動輒疾言厲色之時。
用老爺子的話來講,此刻他便是立時去了,亦是無限完滿的一生,無憾亦是無懼。
知曉老爺子這人的,都很難想象這是從對方口中說出來的話。然而事實上,最不可能發生的事往往真實的發生了。
那一日,親耳聽到這話的眾阿哥們心緒無不複雜難言。
不過這位爺此時還遠不到去了精神的時候。有賴於胤礽臨去前耗費巨資布下的陣法,清溪書院迄今依舊清涼如昔。甚至後院種著的墨竹,依舊滴翠如昔,連李德全這群奴才們如今也學精了許多,學著早前的汀蘭等人,在小院後,種上了些許時蔬。不過這會兒老爺子可舍不得四處送人了,就這麼一小塊兒東西,平日所得,連他老人家自個兒都不儘夠呢。
也就老四過來時,能蹭上那麼一兩頓地。
又有胤礽飛升前留下的丹藥,足夠老爺子無病無災,安度晚年。
或許是因為有了可以共同懷念的那人,這對從胤禛少時起親情淡薄的父子倆如今關係卻是肉眼可見地融洽了許多,加上一個時不時過來獻些有趣的小玩意兒,不吝彩衣娛親的老九,老爺子如今尚且精神著呢!
其實如今的康熙心下亦非沒有念想,或許他在等上些許時日,他的保成在天上站穩了腳跟,興許也還能回來看上一眼呢?
陪老爺子用過晚膳,胤禛揮退身後眾人,甚至連弘暉都未曾被允許跟隨,而是獨自一人踱步到胤礽離去前長居的觀瀾小築。
小築仿佛還是之前的模樣,鬱鬱蔥蔥的竹林,門前大片份粉白交映的垂絲海棠,亭台依舊乾淨整潔,懷著同康熙帝相似的心情,哪怕斯人已經離去,這片小築依舊一日不落的命人打掃,除去早前侍候二哥的宮人,等閒亦是無人敢冒犯故地。
胤禛緩步走過垂門,桐樹下,依稀可見一襲紺青色旗服,略顯年邁的宮人正在修剪枝丫,看清來人的那一瞬,忙要起身見禮。
胤禛及時揮手,止住了眼前之人即將跪下的動作,視線轉到一側石座上的長剪,更是不由得皺了皺眉。
“怎麼讓姑姑你來做這些,朕記得汗阿瑪前幾日方才撥了過來收拾。”
“還有伺候的宮人呢?怎能如此懈怠,莫不是看二哥走了……”
“萬歲爺誤會了,奴才年歲大了,如今也是閒來無事,活動活動筋骨,免得日後不好使喚罷了。”眼看眼前之人當即就要發作,汀蘭忙開口解釋道,說著不由笑了,眼尾處厚重的紋路不斷舒展。
“也是這些年來過於安逸,身子骨兒險些頓住了。”
看著眼前愈發靜謐的小院,汀蘭眼中難得多了些悵意。其實早在搬來園子裡之前,汀蘭便已經久不再跟前侍候了,常日裡不過呆在屋子裡管管一眾宮人罷了。
桂嬤嬤年歲大了,多年前便已經去世。
這些年跟在殿下身邊的宮人陸陸續續離開,宮女們大都有了好前程,憑著侍奉過殿下的情分,便是稍有前程的八旗子弟,也是願意費心思求娶。待殿下飛升過後,於世人眼中,她們這些人便成了侍奉過神仙,沾染了福澤的有福之人,前途更是肉眼可見。
便是她自己,前些時候,還有烏爾濟家的人過來,已經隔了不知多少輩的侄孫兒了,偏還一口一個姑祖母的叫的極為親熱,滿是殷勤的盼著能接她出來奉養。
對此,汀蘭隻一笑了之。
就像當年乾脆利落地拒絕所謂的好前程,如今亦不會為這一看就假的親情蒙了心智。
不過如今的小築內,除去她和小夏子等人,舊人已經實在不多了。
看著不複早年生機的園子,胤禛亦是不覺惆悵地歎了口氣。
“聽說二哥早前便有想讓你們過去茗園修養……”
說到自家殿下,汀蘭麵上不自覺露出七分笑意:“殿下生性最愛自在,園子裡亦是規矩頗多,又時常有貴人過來,這是生怕奴才們覺得拘束。”
看著眼前殿下曾走過的一草一木,已經將近古稀的汀蘭緩緩地搖了搖頭:
“可這些年來,奴才們早已經習慣了,哪裡又會覺得不妥呢?就不去叨擾張大人了。”
何況,這裡亦是殿下曾呆過的地方,又怎會拘束。
出乎所有人預料,又或者情理之中,胤礽飛升前,竟當真將早前住過數十載的茗園留給了外姓之人。若非是太上皇他老人家金口玉言,怕是眾多王公,甚至皇室之內早已經沸反盈天。
不過出乎意料的是,當今對此卻是接受良好,兄弟多年,就如對方了解自己,胤禛對自家二哥的了解亦是不遑多讓。
既然關係已經擺在明麵之上,不若直接加重其砝碼。所有人都知曉對方的分量,便是顧及已經飛升的二哥,有心之人也不敢妄動。且茗園乃二哥故居,便是張家人本身有什麼心思,也斷不敢擅自闖入。
是啊,二哥這人從小就是如此,瞧著清冷淡薄,為人卻最是心軟。哪怕在離去之前,也會為他們這些人打算清楚。
就像留給他和汗阿瑪的各色靈丹,給九弟的卻是玉石,甚至外財。當日汗阿瑪放著眾人的麵兒分配這些時,他也曾問過九弟,可曾覺得不平?
哪怕當著他這個皇帝的麵兒,那混不吝地卻狠狠翻了個白眼:“四哥,你覺得弟弟當真是個蠢出生天的玩意兒嗎?”
“弟弟我不過一個小小郡王,有些東西,有命拿,弟弟我還怕沒命享呢?”
“靈丹那是什麼東西,人一旦到那種地步,什麼事做不出來?弟弟信任四哥你,可卻斷信不過旁人。”
一旦新帝即位,手裡的東西能保住才是奇了,便是弘暉這個侄兒確實秉性頗佳。
“何況你跟阿瑪占了這麼大的便宜,便是瞧在二哥麵兒上,日後弟弟出了事,你們好意思袖手旁觀?”
可見胤禟麵上再是混不吝,心下也是知曉斤兩地。
“放心,你們侍奉二哥一場,隻要朕在一日,必不會叫你們這些人沒了下場。”
離開前,胤禛最後一次看了眼佇立於湖麵上,愈發清幽的小築。心想,便是神仙亦不會沒了凡俗之情,尤其如二哥這般心軟之人。
此世尚還有這麼些牽掛。
或許終有一日,這片小築會等到它的主人再次歸來。溫熱的指節反複摩擦著手中的玉瓶,踏出大門的那一刹,胤禛勉強定了定心神。
在那之前,他便替二哥看看這好好看著這一切………
番外
雍正十三年
胤礽離開後的第三年。
紫禁城外, 一場連綿了數日的暴風雪過後,天地間仿佛陡然寧靜了下來。新年伊始,大朝之上, 一道聖旨便打得滿朝文武裡焦外嫩。
萬歲爺他老人家居然要退位了!
眾人下意識難以置信, 若說咱們這位萬歲爺是誰啊,那個每日少說要批數千封奏章,朝野內外, 大事小事必要親自過問。當政十七年來從未踏出紫禁城一步, 甚至一度被群臣擔憂累死在案牘之上的真漢子啊!
啊這……
眾人下意識難以相信, 若非上頭那位此刻半點勉強都無,他們這些人險些都要陰謀論了。暗戳戳瞅了眼麵上同樣難掩震驚的大阿哥, 眾大臣心下這才有些許實感。忙不迭地請求萬歲爺您老人家收回成命。
其中最為真心的當屬弘曆無疑, 這些年眼見自家汗阿瑪愈發長壽, 自家大哥卻是逐漸老去,兩相對比之下,弘曆心下不乏竊喜之意。
彆看如今汗阿瑪諸般偏疼大哥,但隻要再過個七八年,一個將近五十近乎的老者, 和一個尚未不惑年富力強的青壯之人。以汗阿瑪對江山社稷的執念,他未必沒有機會。
而非像這些年一樣,四處被人壓著打,連幾次出手都活像是個鬨劇一般。
弘曆向來自負於聰明才智,如何願意屈居人下?哪怕對象是文武兼備,縱使他都難以挑出錯來的大哥。
然而再多的謀算, 都抵不過龍椅上這人輕描淡寫的一筆。
為什麼, 汗阿瑪,您就這般偏愛大哥嗎?
怔怔地跪在地上, 弘曆總覺得不該是這樣的,若是當年大哥他沒被救回來,是不是他……他就可以。
深深地吸了口氣,弘曆垂在身側的拳頭緊緊握在一處。
養心殿
弘暉同樣雙膝跪地,將手中聖旨高高舉起:“汗阿瑪,您尚且年富力強,若要為了兒臣便……”
“汗阿瑪請收回成命,兒臣擔當不起。”
案上,時鐘發出叮咚的轟鳴聲。
開口的那一刻,弘暉不是不知曉這意味著什麼,這些年弘曆考慮到的,聰明如弘暉又如何考慮不到。但這份饋贈所有人都可以泰然受之,唯有他不能。
當初因為他這條命,汗阿瑪本就犧牲良多,汗阿瑪這些年對朝政有多在意弘暉亦並非不知。他愛新覺羅弘暉何德何能,能教自家汗阿瑪幾次三番的犧牲自己。
烏鴉尚知反晡,倘他真因著一己之私如此作為,豈不連牲畜都不如。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弘暉明顯感覺到肩側一重,入眼卻是熟悉的碧玉串珠。
這串珠串還是當年二伯離開前所贈,這些年汗阿瑪幾乎從未離身。連同那顆帶了幾十年的羊脂玉墜。不知為何,弘暉眼中突然泛起了濃重的酸意。
輕輕在自家兒子肩側拍了拍,胤禛並沒有直接回答對方,而是緩緩將人從地上拉起,向幼時那般執著對方的手緩緩行至榻前。
“暉兒,你知道嗎?汗阿瑪少時其實並不討喜,嗬,或許如今亦是如此。”
當著自家兒子的麵兒,胤禛毫不在意地自揭其短,神色亦不若平時的冷肅,反而帶著淡淡的笑意:
“那時啊,宮裡你汗瑪法子嗣眾多,不乏能為之人。於阿瑪這個不討喜的兒子亦未曾有多麼看中。你皇瑪麼更是一顆心思俱放在你八姑姑身上,至於朕的生母,弘暉這麼些年你也看到了,不提也罷………”
小孩子哪裡有不親近生母的呢?然而這麼多年過去,如今也隻有一句不提也罷了。
“但即便方年那般境遇,朕也從未覺得自己並不值得,更未有半分自傷自憐之舉,蓋因朕有一個極好兄長。”
昏黃的燈光下,胤禛素來冷肅的麵色此刻難得的平和,聲音亦是悠遠:
“暉兒你不曾見過年少時的二哥,玉質天成,文才武略,仿佛極天地間所有毓秀於一身,隻站在那裡,便能奪去所有人的目光。那時尚書房所有師傅,甚至朝中大臣沒有不誇地,便是當時最為支持大哥的明珠,朕亦曾見過許多次,對方對著二哥目露讚賞之色。”
而這樣的二哥,在一眾弟弟中,卻獨獨喜愛於他,哪怕後來多了個討人厭的九弟,亦不曾影響他在二哥心中的地位。
即便過去這麼些年,說起這個時,胤禛麵上仍不由帶了十二分的驕傲之色。
弘暉不免微怔了片刻,那可是能夠白日飛升的神仙人物,二伯天賦之高毋庸置疑。但自弘暉記事起,對方便已然徹底不問政事,後麵更是一襲廣袖道袍,純純世外之人的模樣。
卻不曾想……
果然,厲害的人哪裡都厲害至極。
看著對方麵上難得的激動之色,弘暉瞬間便明白了自家汗阿瑪的未儘之語。
任是誰,年幼時被這樣一個優秀到極致的人所喜愛,重視,已經足夠建立起極大的信心,包括安全感。
但胤禛今天要對弘暉說的卻不是這些。
“但是暉兒你知道嗎?哪怕是這樣的二哥,年少時亦不曾得到汗阿瑪純然的喜愛。”
用他二哥的話來說,那就是他家四弟從小就有一種小獸一般的直覺,在所有人都在嫉妒二哥獨得汗阿瑪寵愛時,唯有胤禛,早早看出了其中的涼薄,甚至有一段時間,他從汗阿瑪眼中,清楚地看到了忌憚二字。
不得不說,那一刻,於年少的胤禛而言,天都要塌了,心中更是為二哥不值,哪怕那份忌憚很快便在一場意外中消之無形。
後來胤禛方才知曉,那是因為二哥已然徹底從局中脫離,不會在對汗阿瑪的皇位造成威脅。
一時間仿佛又是父慈子孝,那段時間,有時看著二哥對汗阿瑪幾乎無微不至的照顧,胤禛心下更覺難過與不值。
“但暉兒你知道嗎?當阿瑪實在忍不住拿這個問題去詢問二哥時,你二伯是怎麼說的?”
弘暉心想,諾大的宮廷之中唯一的依靠,從小撫養自己長大的長輩對自己並不純粹,甚至存著利用,代入自家汗阿瑪,哪怕隻是想想,弘暉都覺得窒息。
何況和二伯不同,他還有一心一意為他打算的額娘,亦不曾生活在幾乎舉世皆敵的宮闈。
許是想到對方的處境,胤禛眼中不覺帶了些許濕意:
“愛人亦是一種能力……”對著自家兒子,胤禛不自覺低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