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遇刺,現在已經被送到了宮裡治療,崔文鳴正帶著人往這邊來,準備來找您。”
少年平靜的雙眼裡充斥著濃濃的殺意,仿佛是暴雨來臨之前,漆黑暗湧的海麵。
東山之下,一片翻湧的山間霧氣,在黑夜裡麵漸漸地擴散開來,讓這個本來山清水秀的風光寶地,看起來陡然多了些神秘與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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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荷包裡,軟綿綿的棉花包裹著,像是一個極為柔軟舒適的睡袋。這也是陳秋後來托胡太醫弄來的,此時薑小圓在這個“小睡袋”裡麵,陷入了昏沉沉的夢境。
在她的身邊,亮起來的玉佩透出來一絲絲熒光綠的影子。
薑小圓並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麼,她隻不過是在陳秋的膝蓋上趴著睡了一覺,就大腦昏昏沉沉、失去了意識。
玉佩是係統的載體,玉佩破碎了一點,自然也會對係統產生一些影響。係統本來就能源有限,還被碰碎了一塊,整個係統都陷入了自我修複當中。
好巧不巧,薑小圓在這個節骨眼上發燒了。
她本來就是依靠著係統才有的“□□”,係統這一修複,就把她的意識也給甩進了係統正在修複的空間裡。
她迷迷糊糊地感覺自己被丟進了一片的混沌,等到她清醒了一點點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懸浮在一片記憶的上空。
其實說懸浮也不對,她更像是變成了一個幽靈。
一直到了一張熟悉的麵容出現,混沌的黑暗才漸漸得清晰了起來。
青年穿著寬袍大袖,慵懶地倚靠在貴妃椅上看書,寬肩窄腰,黑色外衣滑下,露出雪白的中衣。
俊美的青年就算是笑的時候,也是那種濃鬱的陰鷙感,他說話的語氣不緊不慢,似乎是正在吩咐下麵的人做事,明明是慢條斯理的樣子,卻莫名地帶著一種濃鬱的殺氣。
美中不足的是,他坐著輪椅。
其實比起溫和,用“平靜”來形容他更加合適。
溫和是一種性格品質,平靜卻是他長期維持的情緒——不管是下令殺人,還是指揮作戰,仿佛這些都引不起他的任何波動。
原著裡麵,變成暴君的陳秋是易怒的、陰晴不定的,但是那個“暴君”太片麵,遠遠眼前這個平靜的人那麼可怕。
他給人的感覺是上位者的威壓,仿佛露出一角的冰山。
薑小圓清醒了一點,很快就意識到了,這裡並不是陳秋過去的記憶,而是原著裡麵的那個暴君陳秋的記憶碎片。
這份係統裡的“記憶”,也是秋秋本應該走向的“未來”。
*
在這段記憶裡,斷了腿的少年陳秋,度過了自己最為潦倒落魄的一年,然後在流放的路上被劫走。
從此之後,他改名換姓,三年後就一躍成了鎮守一方的節度使,短短的時間裡就手握重兵。
皇帝一開始是信任他的,因為金人打了過來,他們需要一個強有力的大將,於是在兩年的時間裡,漸漸失控的南方就被這位橫空出世的節度掌握在了手心裡,他是最佳的政治動物,極高的軍事天賦讓他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他的盛名滿京華,誰人不誇一句戰神勇武?
隻是沒有人知道,這位傳說中的節度使,每一場的戰役都是在輪椅上指揮著的。
年老而沉迷於權術的永嘉帝,甚至連這位節度使的麵都沒有見過;和父親一樣沉迷權術、在搞窩裡鬥的陳端,也沒有見識過這位節度使。
他不知道用了什麼方式,讓這兩位權利的癡迷者對他從不起疑心。
在他們在汴京城裡紙醉金迷、沉浸在荒唐盛世裡的時候,陳秋在前線待了三年。
薑小圓隻在原著裡麵聽說過暴君殘暴、嗜殺,在他離開皇宮後,那本來是他人生最激進、最躊躇滿誌的幾年,可是在這段如同紀錄片長鏡頭的記憶當中,薑小圓卻沒有看見一個意氣風發的青年、或者說一個暴虐的上位者。
她隻看見了一個病人。
而那傳說中戰無不勝的光輝歲月,也似乎比傳聞中更加艱難千倍、百倍。
因為陳端得到了大部分秦家遺存實力的支持,南下的陳秋的崛起要艱難得多。縱然是後來手握重兵,他不僅要麵對南方分割占據的諸多虎視眈眈的勢力,還要和金人對抗。
無數次以弱勝強、絕地逢生,縱然是他是個軍事天才,也可以說是險象環生。
在北方的三年裡,糧餉不足,軍隊條件極差。
他的身體被在宮中的七年拖垮,留下了嚴重的後遺症,幾乎要靠著藥罐子吊命,流水般的軍醫進來,也看不好他的身體。
紅鳩之毒沒有解,他就每夜每夜地睡不著覺,頭疼的時候控製不住自己,就把自己的關起來,營帳十米內都沒有人靠近——
他甚至為自己打造了一把鐵鏈,一發病就將自己鎖在黑漆漆的營帳裡。
寒冬臘月的時候,邊塞的軍營裡在過春節。
隻有被鐵鏈鎖住的青年,一整夜一整夜地忍受著痛苦。
一直到天光大亮之時,雪花從營帳的縫隙裡麵飄進來,青年抬起頭來,那修羅般的紋路爬滿了他的半邊麵龐。
可是這一次沒有人為他遮去風雪,他觸碰雪花的時候,縮回了手指。
就這樣,三冬如夢影過去。
比起傳聞裡麵的殺神,他更像是一個天地間飄蕩的孤魂野鬼。
沒有家人、沒有愛人、沒有牽掛,熱鬨不入耳,人間喧鬨也吵不到他。
除了無邊的、幽深的孤寂。
他從不相信任何人,任何人也不能夠接近這個傳說中的暴君。
漸漸地,有人說他天生重瞳、麵有修羅紋,其實不是救世主,而是魔星轉世,所以才長長久久地戴著黑鬥篷,遮住那魔星的標記。
也有人開始說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瘋子,對金人狠,對大慶人也狠。
就是這麼一個病瘋子,帶著三軍橫掃了南下的金人,一路將鐵騎殺到了汴京的城門下。
在最後一場擊退金人的戰役裡,因為皇帝突然發兵從背後包抄,陳秋的軍隊被困在了大山裡麵,缺少糧餉和供應,困了三天才得到了後續的救援。
也是在那三天的時間裡,紅鳩之毒發作,他殺了很多很多的人……不僅僅是他的敵人,還有戰友。
他將自己跟隨多年的軍師埋葬的時候,軍師奄奄一息之時還在安慰他,讓他彆愧疚,他們並不怪他。
彈儘糧絕的時候,他們很多人本也活不了了,或許在饑餓中死去會更加痛苦一些。
隻是,他這一生得到的善意太少太少,多年來僅存一息的善意,也被自己親手葬送。
青年渾身鮮血地來到了汴京城門之下的時候,他雙目赤紅,整個人都陷入了一種濃重的殺意當中。
黑色鬥篷的青年親手殺掉容妃的時候,她淒厲地詛咒他——詛咒他是個永遠被拋棄、沒人愛的可憐蟲;詛咒他就算是富有天下,也享受永世孤寂。
他的紅色紋路,就是天降的災星。
在詛咒聲裡麵,他來到了永嘉帝的麵前。
永嘉帝哀求他,告訴他,他隻是受到了容妃的欺騙,所以才以為他是秦皇後和其他人苟合的產物。他將當年的真相和盤托出——他不過是做了一個帝王都會做的事情,不過就是鳥儘弓藏、奸人挑撥的老套戲碼。
他哭著回憶著他以前的時候,到底有多麼愛著他這個兒子,他是多麼驕傲地喜歡著他這個兒子。
高高在上的皇帝,還在小太子兒時給他騎過大馬、帶他看過無數次的煙花,他試圖證明著自己,以前也是曾經愛過這個兒子的。
他來到了永嘉帝的麵前,凝視著自己昏庸的父親,一刀插在了他的心臟處。
他的動作狠厲,麵無表情。
他一刀又一刀,將這個仇人徹底殺死,然後一下一下地擦著手裡的血,卻怎麼也擦不乾淨。
他神經質地想要擦掉滿手的鮮血,卻看見鮮血變成了紋路,刻進了他的血肉裡。
匕首當啷地掉在地上,這個年僅23歲、空前年輕的帝王,竟然有一瞬間的茫然。
八歲的時候被廢,在皇宮裡苟延殘喘了七年、在外漂泊了七年,當一個人以仇恨為動力活著,他人生的全部意義就是仇恨,等到大仇得報地那一天,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也就死掉了。
可是為了這刻骨的仇恨,跟隨他多年的兄弟們被他殺死在了冰天雪地裡,唯一的知己也死在了邊關。
他們不能瞑目的眼睛成了他永久的噩夢,容妃的詛咒如同逃不開的爪牙,他無法解脫,也不想解脫。
仿佛是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仿佛終於看清楚了自己醜惡的樣子,開始自虐式地用地獄的焰火懲罰著自己。
裡,陳端以為,暴君是為了折磨他才沒有殺掉他,讓他流放。
其實那個傳說中的暴君卻是聽說了他和自己的愛人相濡以沫、感情很深,暴君撐著下巴笑。他這輩子都不知道“愛”為何物,所以他暫時放過了陳端。
等到他索然無味地發現“愛”不過如此之後,就興致缺缺地殺掉了陳端。
愛啊,是暴君一輩子都稀缺的東西。
仿佛容妃的詛咒真的成功了一樣,他坐享盛世繁華、也坐享無邊的孤獨。
他恍惚間,覺得自己已經死在了永嘉末年。
薑小圓一直保存著那副幽靈的模樣,飄蕩在空中,看著重光帝的一年、兩年、三年過去……
亂軍殺入了城中的時候,熊熊燃燒的大火突然間燒起,在火光裡麵,暴君笑著舉起來了酒杯,和虛空中不知道是誰碰杯。
他像一隻漂亮得令人目眩神迷的蝴蝶,折斷在了燃燒的熊熊火焰裡。
這一生不能解脫的痛與恨終於結束了。
陳酒燙濁秋,三杯兩盞,難解心上愁
人間傷懷事,斷雁西風,不複水長流
化為灰燼之前,他抬起頭,仿佛看見了空氣中不存在的人。
隻是火光漫天中,那空氣裡半透明的身影不過是恍惚一瞬,就徹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