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中的萬幸是至少貼身衣物已經乾了……那麼,也隻好在這裡等一會……如果不會著涼的話。
這時,臨也叩門的響聲引起了澄的注意,她望過去,透過燈光,他的影子隱隱約約地映在門上。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對方的聲音淡淡地傳過來。
“這裡烘乾機的功率值稍微有點問題,但我很少使用所以一直沒有修理。”
他把什麼東西放在了門前。
“這麼做是為了防止這種莫名其妙的情況成為你病倒的理由,我無所謂你領不領情……”
他頓了一下,忽然說道:“外麵的雨還沒有停下。”
臨也沒有解釋他聽起來意味不明的後半句話,他的影子從門上離開了。
澄躊躇了一會。
或許是覺得現在的情況確實有點尷尬,她蹲下身,將門推開一條縫,然後看清了對方留在那裡的事物。
那是一套整齊疊放的男裝,大約是臨也的替換便服。
臨也大約走到房間的另一個角落去了,澄從縫隙中看不到他在哪裡,不過她仍然輕聲道了謝。
她選擇了接受對方的好意。
澄穿起它們的時候,隱約能嗅到衣物洗滌劑清爽的香味。
折原臨也的身材並不特彆高大,但性彆差異帶來的體型區彆依然明顯,他的襯衫穿在澄身上顯得大而寬鬆,澄稍稍攏了攏領口,然後走了出去。
臨也同樣換掉了弄濕的校服,他慵懶地靠在窗台邊,旁邊隨意擺放著一個棋盤,下了一半的棋局被主人漫不經心地打亂。
他的臉上沒有什麼情緒,黑發白衣形成了某種乾淨又鮮明的對比,臨也手中把玩著一枚國際象棋的棋子,卻不知道在看外麵的哪裡。
房間裡很安靜,隻聽見淅瀝雨聲。
澄走向那盤殘棋,把翻倒的棋子輕輕扶正。
“要下棋嗎,折原?”
臨也回頭,看著澄,良久才做出了回應。
“好。”
這一局執黑的是折原臨也。
今天他的風格迥異於往日的縝密狡猾,黑方棋勢凶猛無匹,乖戾地撕咬著敵方陣營,對比之下澄的防禦不免顯得溫吞,但在一進一退間,她的防線漸漸展現出暗藏的堅韌,兩人竟然形成了拉鋸局麵。
外麵的雨聲仍在持續,而在室內,勝利的天秤似乎也受到風雨的影響,搖擺不定著。
臨也的回合,他端詳著局麵,正要伸手去碰某一枚棋子……不知是忽然想到了什麼,他的動作頓住了,接著收回了手。
“真是苦戰。”
他問道。
“你覺得誰會贏呢?”
“我不知道。”澄坦誠地說道,“但是作為參與棋局的一方,我認為我不應該說出自己以外的答案。”
“我的想法也是一樣的。”臨也說,“我也常常覺得,自己非贏不可。”
他的手指拈起棋子。
“如果……我是說,如果,有那樣的一局棋,激起了你強烈的勝負心……”
棋子落下來,清脆地叩響棋盤。
“你會為它不擇手段嗎,老師?”
澄張了張嘴,但在她說出自己的答案之前,臨也擅自替她作答了。
“你大概是會的吧。”
他終於笑了一下。
“新羅說過,我是個對他人毫無憐憫之意的人……我大概沒有反駁的立場,所以,作為代價,我也並不介意受到彆人惡意的對待……”
——“但是。”
臨也注視著她。
“隻有你不可以。”他告訴她,“老師,隻有你不行。”
“所以,無論你想要什麼結果,請不要再對我說謊了。”
“……這是我的錯。”
澄悵惘地望向濺落在窗欞的雨線,再收回視線時,那目光中多了一些特彆的東西。
“那麼,你想聽我說嗎?真正的故事。”
她的語氣很平靜,一點也不激烈,卻瞬間讓臨也放輕了呼吸。
他沒有出聲,但澄從他的眼睛裡理解了他的意思。
於是她說了下去。
“在這個故事裡,並不存在我敘述中的,未來時的婚禮……但是,他是真的存在過的。”
這是澄,第一次指向清晰地,對臨也提起他。
“我所愛的那個人。”
臨也的表情微微凝固了。
“這不可能……”
“我不會再欺騙你了。”她說,“而且,折原,你應該能夠判斷出這是不是謊言。”
他們之間的氣氛變得緊繃起來。
但澄依然繼續了這個故事。
“和他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橫濱,差不多在一年以後,我們成為了戀人。”
“他是一個很矛盾的人,有時候冷酷得仿佛能與世界為敵,在另外的時候,卻會輕易地被最細微的悲傷擊潰。”
“他成熟又天真……但是,那個人好像並不討厭被我認為是孩子氣的。”
澄不禁微笑了一下。
臨也見過她的許多笑容,但他忽然在她麵前領悟了,這和以往的那些,是截然不同的。
此刻,澄微笑的眼睛裡,留有眷戀。
他第一次看到,她對一種事物表現出絲毫不加以掩飾的留戀。
折原臨也的心開始滑向深淵。
“後來呢?”
他聽見自己問道。
“後來……我們分開了。”
澄的聲音很輕。
“折原,這不是我的臆想,但我的確無法讓你見到那個人,以證明那些事情都曾經發生過……”
——“畢竟,此刻的他存在於我碰觸不到的,世界的彼端。”
原來,是這樣啊。
臨也本應該懷疑她的話,而偏偏這一切是如此真切而合理,他過去不理解的,屬於她的某些碎片因為這些話語而漸漸得到補全——關於為什麼她總是如此孤獨。
為什麼她明明就在這裡,穿著自己的衣服,沾上自己的氣息,看起來依然這樣遙遠而不可碰觸。
因為她原本就是追逐星辰幻影之人。
可是——
“後來,我去過很多地方……而現在如你所知,我來到了池袋。”
她的話語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聽起來很渺遠而柔和,卻在靠近他的時候,毫不留情地穿透他的胸腔。
她說——
“折原,你偶爾會讓我想起他。”
他心底的某一處,突然劇烈地崩壞了。
這局棋注定再也不會有結果。
臨也猛地推開棋盤,隨著棋盤翻倒的響聲,被掀落的棋子四散一地,澄下意識後撤了一點,對方的動作卻更快。
他在極短的時間裡欺近了澄,斷絕了她的逃離路線,臨也扣住她的腰部,接著他的手逐漸上移,按在她的後頸處。
這麼一來,她就無法移開目光了。
折原臨也想著,他深深凝望澄帶著驚訝神色的眼中,自己的倒影。
同時,他緩緩抽出藏在口袋裡的刀,抖動手腕,刀刃彈出的破空聲很近地在澄的耳邊響起。
臨也半跪在她膝間,反握住刀柄,將其舉起,刀刃對準了自己的手背……以及她的脖頸。
“我是不擇手段的人,尤其是當我非常,非常,想要贏的時候……隻是我沒想過會是今天,用這樣的方法。”
他輕柔地說。
“我不能說我是完全沒有預謀的。老師,我調查過你的社會關係,然後我得出了一個結論——你是一個,就算消失了,也不會有人發現的人。”
“你是有意為之,對嗎?”
“無論如何,這對我來說不是一個壞消息……尤其是現在,我忽然產生了一個念頭。”
臨也的語氣染上了某種神經質的激動。
“不如試試看,將你身邊除我以外的聯係全部斬斷吧。”
他幾乎是興致勃勃地編織著這一時興起,卻足夠令人毛骨悚然的計劃。
“如果是居民關係相對獨立的社區和隔音效果很好的屋子說不定真的能行,我也可以弄到□□這類違禁藥品……不過。”
臨也微妙地停頓下來。
“老師,你不是容易應付的人,倒不如說,你絕對不會輕易如我所願,所以,我可能不得不用比較激烈的手段來對待你……比如說,你有幽閉恐懼症嗎?”
他問道。
“你有嘗試過嗎?在完全無光的密閉空間裡,你會堅持多久才崩潰呢?”
“啊啊,對不起,我並不是故意要讓你害怕……一開始的痛苦過去以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更何況……”
臨也說。
“你告訴我,我像他。”
“那你把我當成那個人的替代品也沒關係。”
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竟然是笑著的。
“這很公平,不是嗎?”
她抿著嘴唇,沒有說話,但臨也在她的眼中看見了易碎的水光。
“……老師。”
他不知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怎麼樣,但他的確是正在,竭力地,試圖去藏起真正的情緒。
“此刻的我,讓你覺得後悔和失望了麼?”
“不,折原——”
接下來發生的事,不是臨也的所預想的任何一種。
他深深戀慕著,同時也正在肆意傷害著的人,更加貼近了他,溫柔地捧住了自己的臉。
“如果要說有什麼令我懊悔和失望,折原,那隻有我自己——我犯過很多錯誤,所以一直以來都在嘗試尋找所謂最正確的道路……但是,直到現在我才發現,你才是對的那一方……”
“傲慢和自以為是遮蔽了我的眼睛,我從來就沒有資格替你做出選擇,即使我認為它是正確的——”
“隻是。”
她哽咽了。
“隻是折原,請不要讓你自己這麼痛苦,那明明是我犯的錯誤。”
“你和他的相似之處客觀存在著,我不能否認我的真實感受,但是我也一樣很清楚,這隻是我的思念有時會變得無法壓抑而已,我從來就無法把任何人當成他……”
——“就像我無法把任何人當成你。”
“任何人都不是你。”
“所以,不要這樣草率地否認我和你度過的時間。”
她說。
“對我來說,那是很珍貴的東西,拜托你不要奪走它。”
臨也鬆開了手,任由匕首掉落在地。
他問她。
“那麼,老師,那個位置,不可以給我嗎?”
澄接受並正視了他的問題,然後鄭重地,給予了答複。
“不行。”
她無比專注地看著他。
“抱歉,隻是,不可以。”
折原臨也總是錯覺,自己與澄的初見是在深海中。
她仿佛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存在,無論好奇,陷落和探尋再怎麼不斷積聚,仍有始終無法觸碰到的部分。
說到底,他隻是害怕自己不曾在她心中留下痕跡,就被她遺忘和舍棄了而已。
但現在她說,不是這樣的。
她確實正視著名為“折原臨也”的存在,並且,這個名字已經在她的靈魂中留下了印記,成為了構成“川崎澄”的一部分。
她是清楚地知道的,她所拒絕的是誰,他是怎樣的人,他擁有怎樣的心情……她全都知道。
在深深理解了這一切之後,她還是拒絕了他,這隻能是因為,她一直在等待的人,的的確確,與他無關而已。
他明白了一切。
不會有比這更疼痛的明悟了。
折原臨也的心臟仿佛被看不見的手緊緊攥住,太過強烈的痛楚麻痹了他的感受神經,以至於他無暇顧及其他事情,以至於直到澄的手指撫上他的麵容,他才陡然一驚。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流淚的。
臨也驚詫地睜大了眼睛,那些眼淚卻仍在自顧自地湧出來,澄仿佛比他還要驚慌,於是臨也忽然意識到,此刻存在於她眼中的人,隻有自己。
僅僅隻是自己。
“彆哭……”
“老師。”
臨也抓住了澄想要揩去他的淚的手。
事到如今,他的全部愛欲和不甘,所渴望和寄托的,也不過是這樣的一句話而已。
“看著我,就算隻有現在也好。”
他的臉上還有淚痕,映入他眼中的光以一種無助又絕望的方式輕輕搖曳,就算已經破碎了,看起來依舊很美。
折原臨也微微俯下身,抵住她的額頭。
——“請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