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澄沒有在劇院終演的那夜得知陌生人的名字。
他甚至沒有將歌劇觀賞到最後——在第二幕的第三場開始之前,他在場景更替的短暫黑暗中悄然離開了,就像未曾到來過那樣。
若要說有什麼能夠證明在這個雨夜發生的事並非幻夢和臆想,除了他的座位上早已揮發的水漬,恐怕也隻有被他帶走的損壞的黑傘,以及他留在票根背麵的短短一行手寫文字了。
——感謝你的慷慨。
其實,澄倒是並沒有認為自己做了什麼值得對方致謝的慷慨的事,她也不覺得對方的不告而彆是失禮的……甚至,對方借走了一把不能再使用的傘,也和他的匆匆離去一樣,不過是為了不留下太多或許會將她卷進紛爭的痕跡而已。
於是它成了僅僅存在於兩名當事人記憶中的一小段插曲,澄按照習慣將兩張票根夾在書本中,繼續平靜而穩定的生活……她早已學會如何在斷點和斷點之間維持她的小頑固了,畢竟如果你總是擔心著世界在下一秒就會全盤傾覆,那麼就無法擁有哪怕一刻的安寧了。
她有一份不算太忙碌的文書員工作,閒暇的時候常去曆史中心區的廣場,在周邊的咖啡館或是書店消磨時光。
在大約整整一個季節後的一個假日,澄像往常一樣去了那裡,她帶著書在喜歡的咖啡館靠窗的位置坐下來——這個座位能聽到的喧鬨剛剛好,她抬起頭,就能看到噴泉廣場,伸手去捧起濺落水珠的孩童,街頭畫家和喂鴿子的一對對少年愛侶。
對她來說,這就是她逐漸習慣的風景。
而對於白蘭,他上一次到這裡來,還是他剛剛被卷進這個陌生空間的時候。
他在這個時空中待了一段不短的時間。
雖說如此,除了他所屬的那個主世界以外,這也並不是他停留時間最長的一個地方,但它們的區彆是顯而易見的。從墜落在此處的那一天起,事情就開始脫離他的控製了。
在所謂的,被困在這個世界的時間裡,他也並不是隻在徒勞地懊惱而已——在離開那個雨夜以後,他耐心、冷靜而優雅地在棋盤上一步步找回了自己作為捕獵者的位置。而現在,新的季節到來之時,他已經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最初的敵人也再也無法成為他的對弈者。
這種結果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畢竟,白蘭.傑索還從未失敗過。
他對自身正在體驗的新奇意外頗有興致,因此本不急於立即返回原本的時空,但當他發現棋局中已沒有能與自己並立的對手時,仍舊體會到了一點索然。
他很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同樣的事情早就在許多類似或迥異的世界中上演過許多次了。
所以他來到了這裡,與廣場中的許多人擦肩而過,和他們共享相同的熱鬨,但與特地來度過假日的人們不同,白蘭的目的是離開這裡……他在尋找時空間隙留下的殘餘波動和線索。
在途經中央噴泉水池的時候,白蘭若有所感地回過頭,他沒有找到返程的通道,但是透過如珍珠從斛中紛紛滾落般揚起又四散的水束,隔著咖啡店的玻璃櫥窗,他看見了記憶中仍然鮮明的,屬於女性的柔美側臉。
這是個誰都沒有預料到的巧合。
在目光觸及她的瞬間,他心底的某種事物被悄然喚醒,白蘭忽然升起了一種奇妙的衝動。
他該到她那裡去。
在過去了這麼久之後,要對她說什麼才不會顯得冒昧?
雖然至少比起第一次邂逅,現在的自己要看起來要更體麵一些,但是……
白蘭用屬於一個意大利男人的行事方式思考著。
要去哪裡獲得足以與一位女士相配的新鮮花朵呢?
他沒能找到花店,但白蘭在正對櫥窗的位置發現了一位麵向著廣場塗畫的街頭畫家。略作思考後,他朝對方走去。
“請原諒……”
畫家抬起頭看向來人,從對方的西裝和皮鞋,還有相貌氣質上,他判斷這是一筆好生意。
“我想這裡剛好能看見咖啡店。”白蘭望過去,微笑起來,“能看見櫥窗邊的客人。”
畫家一同轉移了目光,那裡隻坐著一位顧客,然後他恍然大悟。
“您要給那位坐在窗邊的美麗女士購買一張畫像嗎?”
“不。”
白蘭回答。
“我想要購買你的畫具。”
作為一位獨身的年輕女性,澄也曾在這裡受到過各種各樣的搭訕,大多數時候對方會禮貌地詢問她身邊是否還有座位,或者索性是花朵和另一杯咖啡。
但像這樣的情況還是第一次。
侍者把輕輕折疊起來的畫紙交給她的時候,澄不由得有些吃驚。
她沿著折痕打開,發現上麵畫的是一名女子注視著書本的寧靜側臉。
作畫的人似乎擔心她會隨時離開,因而線條的處理並不十分細致,但這不妨礙她認出那是自己。
澄的眼中流露出笑意。
她的視線向下移動,在留白處看見一行墨跡未乾的字。
——感謝你的慷慨。
她隨即發現從背麵透過來的隱約字跡,於是澄翻轉畫紙,然後她看見了沒說完的另外半句話。
——為了,你對我不再吝嗇你的目光。
此時有人走到了她身邊,澄抬起雙眸,在看清楚對方的麵孔之前,她先聽到了他輕而溫柔的聲音。
“下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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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睡著了嗎?”
澄擔憂地對揉了揉眼睛的白蘭問道。
“你最近在學校的睡眠時間好像有點太多了……難道是低血糖麼?”
“我很好,我隻是知道夢的後續而已……澄。”
在澄繼續追問他的奇怪理由之前,他忽然說道。
“如果你走進一家咖啡店,你喜歡坐在什麼樣的位置呢?”
澄幾乎沒有思索就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大概是靠窗的位置吧。”
“果然如此。”
白蘭笑起來,低聲細語著。
“那的確是你沒錯……”
“怎麼了?”她迷惑地皺起了眉,“夢的後續又是什麼意思……莫非是受到了幻術師的襲擊?”
“不,就像你對我說過的,即使是一部電影,也會讓人想要知道結局究竟是……”
白蘭頓住了。
那不是夢,也不是電影,那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但對於麵前的澄來說,那已經是她未曾知曉的上一輪世界巡回了……某種意義上,這比前世還要遙遠。
“隻有我還記得,好像不太公平呢……”
意識到了這件事的白蘭把臉埋進雙臂間,悶悶地說道。
“我想我還得繼續睡一覺……”
“不行,你睡得太多了……”
“清醒的時候,我隻能偶爾看到一兩塊碎片和場景投影,隻有睡著以後,記憶才會完整地呈現在我麵前……我又說了難以理解的話,是嗎?”
他稍稍抬起下巴,用很難讓人拒絕的紫色眼眸望著澄。
“等我讀完了整個故事,就把它轉述給你,而在下一個夢醒來之前……”他問道,“你可以陪在我身邊嗎?”
“……”
澄在他身邊坐下來。
從初次見麵起,她就認為對方是個充滿秘密的人……白蘭似乎知曉任何事,又不在乎任何事。
但有時,比如現在,他又會在自己麵前變成孩子般純粹的人。
她不是不知道水越是清澈,越讓人難以估量深淺。
但有些請求對澄來說總是很難拒絕的,尤其是,當對方請求的隻是一個簡單而短暫的陪伴。
“好。”
於是她柔聲承諾道。
“在你醒來之前,我會一直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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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能看出來,這天白蘭赴約得很匆忙,在他到來的時候,還有些輕微的喘息,這對他來說是相當少見的事。
不過話說回來,兩人持續了一段日子的假日會麵大約也稱不上是個約定……總是澄待在這裡,然後白蘭找到了她,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