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從水榭後拐出,娉娉嫋嫋,步步生煙。
杜嫣容霧鬢雲髻,發絲斜挽於頸側。她衣衫微揚,耳下長墜的明月璫銀亮閃動,伴裙前禁步玉帶相錯,帶來一陣清淡香風。她不隻秀美無雙,更有通身的書卷氣,將她與眾多美人區彆開。
薑循語氣一下子微妙:“她又不繼續躲家裡讀書了?來參加彆人筵席了?”
薑循把杜嫣容從頭到腳打量一番。
對手最了解對方。哪怕杜嫣容擺出一副清風朗月雲徘徊的豁達模樣,薑循也看出她今日這妝容的細致和精巧,花了不少心思——杜嫣容今日必有所求。
薑循從來不憚用惡意揣測杜嫣容,涼聲:“她打扮成這樣,難道是想入太子的眼,想入東宮?”
旁邊一貴女聽到,噗嗤樂了:“薑娘子真會開玩笑。滿東京都知道東宮女主人會是誰,杜娘子又豈是那種不識抬舉之人?”
可在薑循眼中,杜嫣容從來不識抬舉。
隻是杜嫣容蔫壞,這些東京貴女都看不出來罷了。
薑循輕嗤一笑,瞥向那看似知情的貴女。
果然,那
貴女語氣酸酸地和薑循說起關於杜嫣容的傳言:“杜家三娘子要和江世子在今日相看呢。我爹從杜公那裡聽說的。聽說杜家和南康王府,特彆看好二人。”
薑循聲音揚高:“又相看?!”
江鷺整日閒的沒事,天天相看嗎?
貴女愕然,半晌後疑惑請教:“何曾相看過?”
薑循一下子想說二月雨花台的事,卻忽而想到那日杜嫣容的好姻緣,被她攪和了。薑循又想說暮靈竹生辰宴那次,卻又想起那天杜嫣容和她撞見阿婭被害,杜嫣容倉促離宮,間接算是被她攪和了。
再就是這次……
薑循盯著杜嫣容,頗有幾分惱羞成怒。
杜嫣容察覺她的目光,抬頭。薑循目光幽幽涼涼,待她一向如此。杜嫣容抿唇而笑,分明客套,落在薑循眼中,卻如挑釁一般。
薑循漸漸咬起了牙關。
她朝玲瓏看一眼,囑咐:“問一下殿下,何時開席。”
她在玲瓏手掌中寫了一個“鳥”字,玲瓏起初茫然,和薑循四目相對片刻,終於哭笑不得地明白過來了。
玲瓏忍笑,一本正經地應了事,前去朝臣那一方的席間尋找太子。自然,她真正要找的人,不是暮遜,而是江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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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生辰宴這一日,有人重振旗鼓,亦有人九死一生。
在賀家全家下獄那一天,阿婭就被太子接走,重入東宮。太子和他們切割的架勢,何其決然。
在開封府的天牢最深處,賀明體會著喬世安曾有過的待遇。但他比喬世安好些——賀家如今隻是嫡係被下獄,還有旁係子弟在外奔波,試圖救下他們。
今日,來獄中探望賀明的,便是一個旁係堂弟。
這表弟名賀顯,依舊從商,平時依靠賀明給的官府庇護。如今嫡係被查,弄得他的生意也被截在半途,他憤怒無比:“都怪那江世子。‘神仙醉’和他有什麼關係,他這麼多管閒事!我非要殺了他不可。”
牢中泛著腐臭血腥氣,四處昏昏。賀明靠坐在潮濕稻草上,雙目死寂。
天光稀薄落在他麵上,襯得他蒼白無比。
賀顯心慌:“堂哥,你說句話啊。太爺總說你是咱們這輩腦子最靈光的,你若是沒招了,我們怎麼辦?我聽說朝廷查那‘神仙醉’查得特彆嚴,說不定會殺雞儆猴,治你們死罪。”
賀明眼皮一掀。
他想到昨夜受審完押回牢中時,他和親人有幸見過一麵。父親和伯父痛哭流涕,告訴自己家中藏了多年的一個秘密。朝廷這樣查下去,那個秘密遲早出水麵。賀家上下,都會死於那個秘密。
賀明昨夜知道後,滿心疲憊又震驚。他苦心經營,背後屋宇卻早在最開始有了裂縫,搖搖欲倒。
這些年,他都在堅持些什麼?
賀明不想掙紮了,可是看著全家百來口人……他又心中不忍。
堂弟在耳邊絮叨半晌,賀明喃聲:“阿顯,你找個門路,求太子今日來見我一
麵吧。今日是太子生辰宴,你托人拿到請帖,便有入宮的機會。”
賀顯眼亮:“堂哥,你想出法子了?”
賀明嘴角噙笑。
這笑意古怪,幽晦,不是平時那類溫潤儒雅的模樣。
賀明眼皮下耷,輕道:“我是給太子最後一個機會。”
……暮遜若依舊選擇棄他,便不要怪他拉著太子玉石俱焚了。
賀家有一個不能說的把柄,而把柄,若是用得好,可以成為自救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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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如今被貴女們追捧的大好兒郎,不隻有張寂,也有江小世子。
或者說,江小世子是如今最得貴女喜歡的郎君。
家世好,容貌好,能文會武,得皇帝信賴,還有一腔正義心,前途無量……這樣的好兒郎,身邊從未有女子同行,可偏偏,杜家娘子得天獨厚,豈不讓人不服?
貴女們不愛搭理薑蕪,卻是杜嫣容一坐下,便有許多人圍上去打聽江鷺。
杜嫣容含笑應付。
薑循不過去,隻伸長耳朵,一邊喝茶一邊聽。
杜嫣容柔聲細語:“……幾位姐姐妹妹饒過我吧,我尚未見過世子,隻是說好今日見而已。”
薑循心想:我倒是經常見。不隻白日見,夜裡也常見。隻是最近沒見而已。
貴女們七嘴八舌說了一些話,杜嫣容笑歎:“是,先前出了一些事,我無意中幫了世子一個忙。世子便主動遞帖……”
薑循眼中的得意消失,側過臉,望向杜嫣容:江鷺主動找杜嫣容?為什麼?
杜嫣容蹙著眉,被人說出了一腔少女羞意,赧紅著臉。
薑循目光始終有敵意,且越來越陰鬱。
杜嫣容無意中觸及她目光,心中生惑:薑循又在打什麼壞主意?
薑循本想挑剔杜嫣容,然而可恨自己如此優秀,自己的多年宿敵自然與她一向優秀。從頭發絲到裙裾,薑循挑不出杜嫣容一絲錯。薑循絕不會承認,隻會說杜嫣容“虛偽”。
薑循看不下去,撇過臉吃自己的茶:完美又如何?阿鷺未必喜歡。阿鷺喜歡的,是我這樣的壞娘子。
可是,得意著得意著,她心中又一頓:江鷺真的喜歡她這樣的嗎?
少時的阿寧,和薑循性情絕不一樣……倒是和杜嫣容……停。
薑循製止自己想下去,因玲瓏傳話回來了。
玲瓏吩咐好開席事宜,席間貴女重新熱絡起來。此時,小公主暮靈竹來到席間,得到眾女歡迎簇擁。暮靈竹湊到杜嫣容耳邊嘀咕,其他貴女也笑嘻嘻去聽。玲瓏見沒人注意這方,才湊到薑循耳邊,咬耳朵:“娘子,世子確實要在今日和杜娘子見麵。”
薑循眉目一跳,涼颼颼道:“你沒告訴他,我不許嗎?”
玲瓏:“……我大約說了。我方才自然不敢見世子,找的是世子那個門客,如今在樞密院當官的段楓。那段楓給我傳話,說上個月的賀家一事中,好像杜家幫了世子一個大忙,
全是杜娘子的功勞。小世子知道後,自然要見杜娘子,當麵感謝杜娘子那日的相助。”
薑循心中不快:“……他怎麼不謝我?”
玲瓏畢竟沒有和江鷺見麵,傳話來傳話去,當然不可能每個問題都知道小世子的答案。
玲瓏哄薑循道:“娘子莫多想,隻是見一麵而已。江世子來東京,本就有相看娘子的意思。他若一個娘子也不見,也十分奇怪。而且杜娘子沒有娘子你這樣好看,小世子不會心動的。”
薑循幽幽道:“他不為容貌而好女。”
玲瓏:“那世子在乎什麼?”
薑循:“品性。”
玲瓏:“……”
她比較一番自家娘子和杜嫣容,臉皮再厚,一時間也說不出自家娘子品行端正、杜家娘子惡劣低俗的話。
玲瓏半晌憋出一句:“幸好世子品性端正。”
……所以世子不會做出出爾反爾之舉。
這樣的話,安慰不了薑循。薑循閉上眼,想到江鷺會和杜嫣容在今日見麵,便坐立不安,心中生出不自在。她不明白自己為何這樣不自在,可她確實穩不住心神。
懷疑,不安,愧疚,迷惘,嫉妒,占有……在心間織出一張密密蛛網。
江鷺心中假想的“完美”娘子,如果化為實質,便應該是杜嫣容的模樣。優雅,溫柔,慧黠,機敏;賢淑,冷靜,心善,大愛。
那是杜家精心養出的小娘子,和薑循這樣李代桃僵的孤女不同。
那是不會被家人拋棄的杜三娘子,與受人嗬護愛戴的南康世子。薑循是假貴女,杜嫣容是真貴女。薑循是假“阿寧”,杜嫣容是真“阿寧”。江鷺真的會不喜歡嗎?
他從未見過,他當然說他不喜歡。可他若是見了呢?
他會從薑循編織的情感誘惑中清醒,從二人見不得天日的關係中抽身,發現他真正心動的完美佳人,被他錯過了很多次嗎?
此時在席間,薑循凝望著杜嫣容的一顰一笑,漸漸察覺自己先前總是攪和那二人,也許並不隻是不喜杜嫣容。
她不甘又不願,她嫉妒且羨慕。她麵美心醜,生來輕浮散漫,卻也會因情而自我審視,生出疑心。
薑循心亂如麻時,忽有宮人從太子那邊過來,在薑循耳邊輕語:“薑娘子,殿下說,賀明那廝要在今日求見他。殿下哪有空理會那廝?殿下又怕他不去,賀明那廝鬨事。殿下說你去如他臨,便要你去見賀明。”!,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