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鷺認識那位老臣。
他回到席間,那位老臣目光冷不丁與江鷺對視,帶著幾分審視、疑惑。
老臣卻沒有上前與江鷺搭話,江鷺平靜如常。
坐在貴女席間的薑循在得到玲瓏耳語後,發現小世子去而複返。薑循朝貴女這邊望,見杜嫣容與長樂公主都不在,恐怕那二人正是去“雨花台”和世子相看去了。
但是奇怪。
薑循知道但凡自己給出“雨花台”的訊息,江鷺便一定因為不想見她的緣故而去避免。可難道江鷺來禁苑,他不知道他自己是來與佳人相看的?
就算有薑循攪局,他也不至於回來得這麼快吧?
除非……事情有了其他變故。
薑循心中這樣想,慢悠悠地飲了一盞葡萄釀。
酒液微酸,她蹙了一下眉。
而就是她思忖的片刻,她再偷看時,便發現江鷺又不見了。
薑循:“……”
不對勁。
青帳飛揚,貴女嬉笑輕語。
坐在人旁的薑循靜靜飲了這盞酒,側過臉望向玲瓏。玲瓏立即懂事低頭,答複自己方才與江鷺見麵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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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鷺這一方再次離席,依然是那位老臣的緣故。
他在席間借周圍臣子的交談,知道了那老臣如今身份。而他喝盞酒的功夫,便發現那老臣偷偷溜走了。
琉璃盞中葡萄釀色濃味酸,江鷺喝得麵不改色。
天上雷鳴再低低轟一聲的時候,眾大臣抬頭看天;江鷺飲完酒,起身退席。
雨季將來。
雷鳴聲讓人心生恍惚,讓江鷺不由得想起兩年前那位老臣的慈善麵目——
老臣名喚章淞。
兩年前,章淞隻是禮部一個郎中,調往涼城做監軍。
章淞年過半百,雖是監軍,卻對軍務不聞不問,整日坐著喝茶聽曲,活賽神仙。程段二家的年輕郎君們調皮,想戲耍這個監軍,被段老將軍攔住。
段老將軍說:“涼城艱苦,章淞在東京被人排擠來咱們這裡,水土不服,那麼大年紀的人了,你們要包容些。”
有年輕的郎君不服氣,質疑:“小世子也是從繁華地方來的,怎麼不像他那麼麻煩?”
彼時年少的世子安靜寡言地坐於廊後,不參與他們的嬉笑、吵鬨。
沙揚鷹飛,天高雲闊。小世子抬頭凝望天上飛過的鷹隼,知道自己不屬於涼城——
他隻是被爹偷偷送去涼城的。南康王生氣他為一愛撒謊的小娘子而萎靡不振,氣怒他的不堪重用。南康王要他長大,要他在戰場上“練心”。
荒野大漠必將教會世子成長,腥風血雨將鑄造世子一顆千錘百煉、如水沉著、如冰冷酷的心。鐵血戰場會磨煉世子,教會世子何謂“不動心”。
世子不會永遠待在涼城。遼闊大漠不是他的家,秦淮水畔才是他的歸處。
那時候,
誰會料到以後的事?
江鷺怎會料到——
涼城武將和阿魯國王共隕火海,涼城分割於阿魯國,大魏與阿魯國結為“兄弟盟國”。邊關百姓遠走他鄉,淪為遊民;邊關故友皆亡,死不瞑目。
章淞回到東京,一躍成為禮部侍郎。
這位禮部侍郎主持此年的春闈,成為這一年的“主考官”,將作為登科學子的“座師”,桃李天下。
這位年過六旬的老臣多喝了兩盞酒,意外發現自己曾經在涼城見過南康小世子。
章淞坐立不安,幾息便走;又有幾位大臣離席,江鷺片刻後,亦尋借口隨大流離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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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淞用了“醒酒”的借口,支走所有服侍的宮人,在一靜謐宮舍中坐立不安。
他知道南康王小世子代父來京,為太子祝壽。
但他不知道,南康小世子江鷺,和他兩年前在涼城程段兩位老將軍麾下的一位小將,長得一模一樣。
那小將並不顯山露水,可眉目端華宛如小神仙。沒有人會錯認容色過人的郎君,於是章淞見江鷺第一眼就膽寒,快速將江鷺與兩年前的涼城事變聯係在一起。
這可不好。
當年的人應該死光了才對。
所有人死光了,章淞才能心安理得地當好禮部侍郎,在東京過得風生水起。如果有涼城的“死人”想翻案,想查真相,今日許多人的平靜日子都要沒了。
何況那個“死人”是南康小世子。
南康王勢力不小,小世子位尊至極,想要查的東西,旁人很難攔住。
不行,不能讓江鷺翻出當年的事。
章淞在宮舍中徘徊數圈後,下定決心,懸腕握筆,俯於桌案前,開始書寫一封彈劾——
彈劾南康王府,彈劾南康小世子。他要編造嚴重的罪名,譬如“圈地”,譬如“貪腐”,譬如“叛國”……
但是他又生怕這些罪名過於無稽,反而為自己招惹禍事。於是寫了一半,章淞又持筆凝滯。
章淞喃喃自語:“若是小世子死得人不知鬼不覺就好了……”
身後傳來年輕而清寂的郎君聲音:“怎麼死得人不知鬼不覺?派殺手,遣刺客?還是想辦法放一把火,燒死他?”
章淞猛地回頭,看到橫梁上跳下一位郎君。
那人風神秀慧,眸若點漆,金玉其身。
章淞臉上肌肉顫抖,反應過來後瞬間要張口呼救,卻見江鷺手一抬,一股勁力朝自己衝撞而來。
章淞被衝得撞到檀木桌邊,一口氣喘不上來,發現自己已經發不出聲音。
他驚恐地瞪大眼睛,看著朝他走來的江鷺。
江鷺扣住了他脖頸,垂下眼看他:“我有幾句話和你說,章侍郎莫要大呼小叫,否則……我也很想殺你。”
未及弱冠的小世子說話平靜麵皮文弱,隻是扣著他咽喉的手用力。江鷺就那麼看過去,章淞才恍恍惚惚想起來:
南康王也是軍功
累累啊。南康王的兒子,功夫又豈會差?
章淞目光渾濁,悶悶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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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淞啞穴被解開。
他是六旬老人,心裡知道喊救命沒用,宮人救他可能不如世子殺他更快。
但他想他未必危險——這是禁苑,這是太子的宴席上。江鷺豈敢殺人?
章淞慢慢平靜下來,沙啞著聲音:“真沒想到,南康王不把你留在江南殺海寇,反而把你送去涼城。南康王不會和邊北大軍有什麼交易吧?朝廷最忌諱這些武將勾結了。”
他暗自威脅江鷺。
江鷺卻不在意。
江鷺看著桌上筆墨未乾的彈劾書,若有所思:“涼城和談果然有詐,是嗎?”
章淞立即:“誰說的?!朝政大務,豈容你黃口小兒胡亂揣測?!”
江鷺置若罔聞:“害死將士們的人,涼城燒的那把火,有你一份力?”
章淞:“胡言亂語!他們自己失誤,引敵寇入城,最後和敵人同歸於儘……跟我有什麼關係?我隻是一介文臣,那些打仗的武夫又從來不信任我,我能做什麼?”
他慷慨激昂擲地有聲,腰杆重新挺直。可惜他年事已高,麵孔已經漲紅,卻還是佝僂著背。
章淞:“老夫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小世子,你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我也想誤會,我還給了你機會,”江鷺看他,“我在梁上等了半天,你開始寫一封彈劾書。你寫到一半便苦悶,覺得彈劾作用不大。章侍郎,你想要我死。隻要我死了,就沒有人去查那些事了,對不對?”
章淞嘲弄嗤笑。
他道:“那你錯了——我背後的人,是太子殿下。涼城事沒有冤屈!當年太子靠著此樁事獲得聖心,打壓了大皇子……太子殿下是勝利者,你想和太子為敵?”
江鷺睫毛輕輕一顫。
但他很冷靜。
正如他爹希望的那樣,他確實在戰場上磨礪出了“不動心”。
唯有不動心,方可眼觀八方,永立不敗之地。無數故人的血肉換來他的醒悟,他哪有資格衝動易怒,被章淞輕易所激呢?
當年事——
大皇子本就主和,涼城也做好了和阿魯國聯姻的準備。但是那場火依然燒下來了。
那場火後,大魏兵力半頹,當朝太子殿下向上奏疏,提議獻出涼城,好平息阿魯國的怒火。
章淞開始遊說,說自己的不容易,說朝堂這碗水的渾濁,說涼城當年事的不重要:“……小世子,如我猜的不錯,你當年隱姓埋名到涼城,便是不希望世人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你真實身份太敏感,你不適合碰涼城。大魏和阿魯國和談,是兩國大事,你不要為一己之私,害兩國百姓一起受難……”
江鷺忽而抬頭。
江鷺道:“不,你不是太子殿下的人。”
章淞:“我怎麼不是?”
江鷺:“你若是太子殿下的人,當你發現我以前出現在當年涼城
中,你的第一反應,會是向太子彙報告密,讓太子想辦法解決我這個難題。我是南康世子,我的身份對你來說很棘手,隻有太子有法子對付我。
“但你沒有稟告太子。你試圖用自己的手段解決我。
“你雖不是太子殿下的人,但你一定是當年涼城事的得益者。你一定踩著屍骨向上爬,不然——你不會這麼畏懼我,不會我一出現,你就知道我在查什麼。
“章淞,你心中有鬼。()”
江鷺一邊說,一邊抬起眼睛。
章淞幾次試圖插話,都打斷不了。章淞最後麵色難看,望著江鷺抬起來的眼睛。那是怎樣的眼神——
一汪靜水被滴入一滴血,血水汩汩沸騰,一點點暈染整雙眼睛,平靜被狂烈壓住,瘋狂的情緒向上溢出,流出水麵……
砰!?()_[(()”
章淞喉嚨再次被掐住。
他碰倒了桌上的酒壺,酒水淅淅瀝瀝沿著桌木流,老臣的腰磕在桌木邊緣快要斷裂。但更害怕的,是脖頸上的威脅。因江鷺在一點點收力,分明要掐死他!
江鷺:“說。”
章淞:“說、說、說什麼?”
江鷺:“同夥有誰,你做過些什麼,你怎麼得到的今天位置,你為什麼不敢讓我查。你因何而做賊心虛,因何而麵目猙獰惹人厭惡——”
他一聲聲質問,分明語氣平淡,眼中的火卻燒得章淞戰兢、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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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上人來人去,都不太引人注意。
薑循亦離開了此處。
雨花台中,湖畔涼亭中,紗幔飛揚,有二女相攜,竊竊私語。
二女正輕笑,忽聽到慵懶而挑釁的女聲:“看來今日的宴不得人喜歡,公主殿下躲懶也罷,連杜娘子這樣八麵玲瓏的美人都要躲開啊。”
說話的長樂公主一僵——她聽出了來人的聲音。
她偷看一旁的美人。
杜嫣容倒很淡定,轉身回眸,含笑望著來人。
長樂公主暮靈竹,便也鼓起勇氣隨杜嫣容一同轉身,小聲喚人:“薑姐姐。”
薑循還沒有嫁給太子,公主不能稱“嫂嫂”。公主自小便怵這位未來的美人嫂嫂。
可今日暮靈竹也不是太怕——畢竟,她旁邊有杜嫣容。
杜嫣容一貫溫婉有禮,未來太子妃帶著侍從們大搖大擺地來到雨花台,她麵色如常。
杜嫣容婉婉道:“循循,好久不見。上次見你,你似乎正被你爹趕出家門,落魄得很。”
杜嫣容語調輕柔,說話內容卻如此,立即遭來玲瓏的瞪視,以及暮靈竹的深吸一口氣,驚恐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