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步入亭的薑循麵不改色,目光輕飄飄落在美人身上:“確實好久不見。上次見杜娘子,杜娘子剛捉到未婚夫上青樓,好不熱鬨……”
她關心地詢問:“杜娘子與你那未婚夫,何時成親呀?”
暮靈竹自然維護好友,在旁乾笑:“薑姐姐好喜歡開玩笑——嫣容早就和那家
() 退親了呀。嫣容這兩年在家讀書,我上次剛和薑姐姐說過……”
薑循故作吃驚:“杜娘子,該不會被男子傷了心,就此萎靡不振了吧?再不就是書中有佳婿良人,才讓你沉溺至此?”
杜嫣容保持微笑,側過臉與一旁的小公主閒話:“前幾日,你與我說,太子殿下為了一個歌女,不顧薑太傅的麵子,打了薑娘子的臉……聽說薑娘子氣病了?”
薑循發間燈球小晃:“杜娘子,我身體好得很。”
杜嫣容將她上下望一眼,溫和:“那也要當心日後,不可掉以輕心。”
一旁的暮靈竹聽她二人有來有往有說有笑,卻快要被驚得窒息而亡。
偏薑循不放過小公主。
薑循關心詢問:“殿下怎麼臉色不好?是病了嗎?”
風有些涼,暮靈竹一顫:“沒、沒有……”
薑循順勢:“那便是累了。我陪殿下一起歇一會兒吧……杜娘子也一起嗎?”
杜嫣容靜靜看著薑循。
杜嫣容再抬起眼,看向涼亭下等候的那些宮女、侍衛,儘是簇擁薑循而來。
杜嫣容幾乎確定薑循是來攪自己“相看”局的。
但薑循臉皮厚起來時,誰又能把她趕走呢?
杜嫣容溫聲:“一起吧。”
暮靈竹擔憂地看向杜嫣容,欲言又止。
……南康世子過來見杜嫣容的話,薑循在旁不走,這場麵,是不是過於熱鬨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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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淞那一邊,氣氛如拔弩,已緊張至極。
章淞到底有些氣節,無論如何也不肯說出自己慌亂緣故。他更篤定小世子虛張聲勢,總會有人發現不對勁,過來找他……
江鷺低頭:“章侍郎,你是不是覺得我不敢殺你?”
章淞眼皮一跳。
江鷺:“但我今日,是必殺你的。”
章淞嗤笑。
江鷺:“你知道了我在兩年前待過涼城,你猜到我為查真相而來,你想把南康王府扯進亂局讓我投鼠忌器不敢動手……你認出了我,我本就是要殺你的。”
章淞臉色開始變了。
他聽到沉重的“哢擦”聲。
那是他的老骨頭被捏動的聲音,巨大的沉痛卻讓他叫不出聲,隻目眥欲裂,眼神重新恐懼起來。
他看江鷺俯下臉,染著寒意的雙眸卻帶出一絲笑。那笑意像是火在冰上焚燒。
章淞汗水模糊雙眼,聽到江鷺說:
“我必殺你,你不用為你自己求情。但是你想你的家人,子女孫輩,親朋好友,家中九族……全都因為你此時不肯多說一字,而死於我手嗎?
“我可以輕而易舉地殺人——你是擔心我武力不夠,還是覺得我身份不夠呢?我碾壓你如同碾壓螻蟻,你要試試嗎?”
許久的沉寂,屋舍中老人呼吸變得沉重起來。
老人艱難無比:“你到底要什麼?”
江鷺:“說出點
有用的東西……說一點,就換一條人命,如何?”
章淞:“你、你瘋了!你是南康世子,你不能這樣,你會得到報應……”
江鷺偏過臉。
窗外有一道電光劃破,照亮屋中青年郎君的眉眼。
江鷺輕聲:“要報你先報。章侍郎——
“想好是一人獨死,還是帶著親朋好友一起下黃泉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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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光劃亮天空。
坐在雨花台涼亭中的三女,一同抬頭看去。
暮靈竹攏著手臂,輕聲打破這尷尬氣氛:“快要下雨了呀。”
薑循饒有興致:“我喜愛和杜娘子一起賞雨。玲瓏,再端壺茶。”
“不必了。”杜嫣容起身。
杜嫣容看看天色,再看看死賴在這裡的薑循。
她心中浮起一些疑惑,卻歸結於薑循大概隻是看自己不痛快罷了。
可天快要下雨了,江世子卻遲遲不來……大約是被什麼事絆住,不會來了吧。
杜嫣容不想與薑循相看兩生厭,便含笑:“我另有要事,先行告退。”
她轉身走下涼亭,暮靈竹猶豫一下,紅著臉向薑循告彆,轉身去追自己的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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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燥熱的宮舍中,章淞已經扛不住江鷺的逼迫。
他痛哭流涕,並為自己而不平:“……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我隻是借著那事,說了些陛下愛聽的話而已……
“涼城不能再打勝仗了啊。沒有糧草了,沒有軍費了,滿朝君臣都不想打仗了啊……我、我隻是說,程段二家把阿魯國王引入城中,包藏禍心,想要借機開戰,裹挾大魏繼續打仗。”
江鷺手上青筋跳動:“是你向朝廷進讒言,要邊將諸將士被滅門……”
章淞辯解:“那是程段兩家罪有應得,誰知道他們把阿魯國王引入城中,是不是就是要殺人,卻陰錯陽差……啊!”
他發出一聲慘叫,但尚未被屋外人聽到,啞穴就再次被點上了。
章淞痛得雙股戰戰,冷汗淋淋。
當啞穴再次被打開時,他忽有靈感:“是寫《古今將軍論》的書生!他就是那麼寫的,我隻是搬用他的話而已……”
章淞為了求生,口不擇言:“對、對!是他,他才是一切禍源!”
江鷺麵無表情,他見章淞再說不出有用的,匕首翻出,就要一擊刺向此人眼睛。
電光火石之間,章淞為求生而聲音粗嘎:“他活著!曹生還活著,我告訴你曹生現在在哪裡——”
雪白森寒的匕首,停留在章淞眼前一寸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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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
悶雷終於打下,雨水細細密密落了下來。
薑循在杜嫣容走後,又等了一會兒,便也打算離開此處。她想太子應該忙完了,她應該與太子討論一些政務了——
章淞主持春闈,章淞卻既不是太子的人,也不是舊皇子那一派的人
。她和太子應該都想讓自己的人進入合適的位置,也許二人可以商量如何來做。
雨水淅淅瀝瀝。
薑循凝望著天地間的茫茫雨簾,無奈地發現自己被困在雨花台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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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啦——”
雨水順著廊廡、簷柱低落,整片禁苑,被罩在迷霧中。
在逼仄狹長的宮道上,江鷺靜靜地走著。
袖中手掌再次滲血,密密的血順著掌心蜿蜒,濺上被雨水打濕的袍袖。
宮人們皆去躲雨,此條長道隻有江鷺一人獨行。
他渾渾噩噩地行於這空茫煙雨。
江鷺腦海中,一時浮現章淞慘然扭曲模樣,聽到章淞臨死前的張狂:
“我有什麼法子?我有什麼法子!朝廷局勢混亂,我被排擠出東京,前途要毀了。如果我做不出些成就,我再也回不了東京了!我要回東京,我要回朝堂,我手無縛雞之力,在涼城根本沒有功績。
“我隻能一遍遍地寫折子,一次次地將罪孽推到程段兩家身上,推到那些將士身上……他們要是沒有錯,我就要一輩子留在涼城。他們必須有錯!
“他們必須包藏禍心,必須想開戰,必須要和朝廷大政對著來。曹生的《古今將軍論》說的很清楚了——像他們這種將士,他們要的是戰爭,不是和平。
“我沒有錯!”
章淞狂笑:“江鷺,東京這潭渾水,不是你能淌的。你這樣清高的小郎君,注定被淹死在這裡。我在黃泉下等著你——”
江鷺腦海中,又光影流離,影影綽綽,他昏昏沉沉地看到涼城那場燒儘一切的大火。
他也許有錯。
當日他應該留在涼城中,和眾兒郎一起接見阿魯國王。如果他堅持留下,他起碼會知道那把火是怎麼燒起來的,將士們為何與進城的阿魯國戰士兵戈相向,他們為什麼一起死在火中,城門又是誰開的……
他可能有錯。
他不該沉溺於兒女私情,不該總在自問阿寧背叛的原因,不該身在戰局,卻沒注意到危險已至。
他必然有錯。
他拚命地救人而救不得,頑固地忤逆爹爹來到東京……黃昏已至,他是為什麼而活著,又如何分得清孰敵孰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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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滂沱,江鷺走得筆直。
他思緒淩亂,視野晦暗中看到蔓延火海,看到火海中無數人回首望著他笑。
他勉強分清現實與虛妄,勉強分出一縷意識,思考自己何去何從——
在這時,他想起一個叫“雨花台”的地名。
他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麼會記住這個地名,但他呼吸艱難心神恍惚,隻記得這一個名字。
他在雨中不知走了多久,道路轉彎,視野變擴。幾棵樹木秀潤挺拔,其後茫茫雨海中,孤零零佇著一處亭子——
宮人侍衛們在樹蔭下躲雨;涼亭四角青帳微懸,一盞燈明,有一美人坐於石桌邊,托腮閉目,凝神思量。
江鷺清炯死寂的眼睛慢慢回神。
他見到那美人被身邊侍女提醒,睜開了眼,站起身——
天地間霧濛濛,隻有她在路儘頭,盈盈長立,麵容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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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雨下,江鷺掀起烏濃的睫毛,任由幻象與現實在眼前交錯後湮滅。
火海消失,城牆坍塌,灰燼中燃燒的男女們銷影失形。
“雨花台”變得清晰。
故友淹沒在火海中,而更久遠之前,他是因為薑循,而前去涼城,遭遇一切的。
是了。
因為玲瓏給了他一張寫有“雨花台”的字條,因為玲瓏不停地說薑循如何如何……江鷺急著追章淞,腦海中隻留下了“雨花台”三字。他在難熬中,才隻記得要去“雨花台”。
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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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的起點是她。
就如一切的終點亦是她。
此時雨霧相連,綿密不息,陰冷的雨間涼氣彌漫周身。二人隔雨相望,雲遮霧繞往日流逝,江鷺走在雨中如同踩著血水踏著屍骨,一步步朝她走去——
他看不到她的真心,但他依然被她所惑。
是深淵或是光明,是泥沼或是紅塵,他一腳踏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