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循立在“雨花台”的涼亭中,幾分驚訝地看著冒雨而來、袍袖儘濕的江鷺。
她目光幾閃。
她以為經過自己的攪局,江鷺應該忘卻了“雨花台”。怎麼,難道未曾蒙麵的杜娘子魅力那麼大,在他心中勝過薑循的可恨?
薑循幽靜的眸中,浮現一些冰涼審視。
她維持著這冷漠模樣,與玲瓏一同站在涼亭中,看那些宮人與侍衛驚訝地向江鷺請安——
“世子怎麼沒有帶傘,沒有帶仆從?”
“世子走快些,彆淋濕了……”
宮人們伶俐,誰不知道南康世子是最近東京的紅人,太子新交好的大人物?他們紛紛想賣世子一個好,但是他們的眼睛瞄上,看到站在亭中的薑娘子,便陷入了為難——
那可是未來的太子妃。
未來的太子妃站在那裡一言不發,莫非要看著世子這樣淋雨嗎?
可是太子妃其實也不好熱忱,畢竟男女有防,人多眼雜……
眾人遲疑間,江鷺人已站到了涼亭石階下。淅瀝的雨水敲打在青台綠漬上,紗幔邊緣濕漉漉地拖曳在地,他抬起頭,看向涼亭中的薑循。
……依然是那副討嫌的無情的嘴臉。
與記憶中恬靜慧黠的阿寧截然不同。
但是此刻江鷺想起阿寧,便會想起埋骨於涼城的將士們,心間湧上不間斷的痛意;而麵對薑循這翻臉不認的娘子,他心中竟浮起一些自虐般的快意。
江鷺逼著自己不去沉溺舊事,而來解決眼前麻煩事。他便當著薑循這不歡迎他的嘴臉,拾級而上。
樹蔭下那些躲雨的宮人,鬆了口氣。
薑循身後的玲瓏則懸起一口氣,目光灼灼地盯著小世子,恨不得出口勸世子離開,不要招惹她家娘子。玲瓏同時希望薑循不要心軟,畢竟這是太子地盤,有些流言還是避免的好……
薑循下巴微抬。
她果然不會心軟。
她盯著江鷺,眼中如同沒看見江鷺淋雨的狼狽,張口便是冷酷的話:“男女授受不親,我在此處等殿下,世子去彆處吧……”
下方那些侍衛聽到了薑循的話,既為薑娘子的覺悟而讚許點頭,又有些同情可憐的世子。
而江鷺背著他們,站在台階上仰臉看薑循。他極輕地說了兩個字,打斷薑循的喋喋不休,也不被那些侍衛聽到——
“還債。”
恰時雷聲起,他的聲音和雷鳴混在一處。
玲瓏瞪大眼,茫然又吃驚。
江鷺走過了石階,踩上了涼亭磚地。
濕薄的袍袖勾勒青年勁瘦腰身,薑循目光忍不住下垂瞥一眼。而他渾然不知,目光一眨不眨地看著薑循,聲音清而啞,平靜地重複:“薑循,還一部分債。”
薑循垂眼——
這是屬於她與他心知肚明的暗語。
他說過她欠他,但他曾經不要她還,今日卻淋著雨走上方階。而
他這副模樣,需要她幫助的事兒,已然非常明顯——躲雨。
他今日身上必然發生了一些什麼事。
眾人餘光所見,一盞昏燈下,薑循語調不變,流利非常地將話轉了個方向:
“……雖授受不親,但孟子有言,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世子是殿下的客人,我在此等候殿下,豈能對世子視而不見呢?
“請世子入座,和我手談一局,我們一起等殿下吧。()”
亭下眾人不禁讚薑娘子的信手拈來、口若懸河,亭上玲瓏輕輕歎口氣。
江鷺一言不發,撩擺入座。
--
雨落下時,禁苑門口巷子深處,有幾人圍在院門口,似正發生一些爭執。
立在門口的佳人亭亭玉立,麵色卻窘紅。對麵嬤嬤的為難讓她羞愧,她支吾半晌,眸心濕潤似有淚意。
對麵嬤嬤見她這樣,更是疑心變重,心裡也生出些不耐:……哭什麼?老奴可曾說什麼重話?這位娘子,今日的慶宴是太子著人辦的,往來賓客皆有數,豈能放一些說不清來曆的人進去?這要是出了事,太子殿下責怪下來,老奴可得賠命。()”
佳人垂頭飲淚。
她身邊的侍女都要比她有底氣些,叉著腰罵那嬤嬤:“什麼叫說不清來曆?我們都說了好多遍了,我家娘子是薑太傅府上的大娘子。你們未來的太子妃娘娘,還要叫我們娘子一聲‘姐姐’呢。我們隻不過忘帶請帖而已,這算什麼要緊事?你們不信,把二娘子叫出來問問不就好了。”
嬤嬤嗤笑:“你算什麼人,薑娘子又是什麼人?”
那侍女氣得不行,隻好道:“那你把玲瓏叫出來,她也認識我……”
嬤嬤聲音抬高:“玲瓏娘子是薑娘子身邊的人,豈是說出來就出來的?勸你們不要在這裡鬨事,我看你們是女兒家,給你們臉麵,不叫侍衛來哄你們。你們若是再不識抬舉,休怪我不客氣。”
侍女跳起來。
她受不了這種委屈,正要指著嬤嬤鼻子罵,她那服侍的娘子卻偏過身,扯住她衣袖,哀求地喚一聲:“綠露,算了。要不你再去咱們馬車上,找一找請帖吧?”
不錯,這勸說侍女、聲音輕輕柔柔的女子,正是薑家大娘子,薑循的姐姐,薑蕪。
“二月節”有慶,作為薑循的姐姐,薑蕪也收到了請帖。薑蕪猶豫許久,在侍女的攛掇下,終於踏出府門,想與東京的貴女們交際一二。
但是她們還沒踏入禁苑的門,便找不到請帖了。守在門口的嬤嬤難說話,無論薑蕪怎麼說自己是薑循的姐姐,對方也不信——
是啊。
薑循何其高貴端莊,誰會信她的姐姐,懦弱卑微,雖是薑太傅的親生女,十年的成長環境,已經讓她和“貴女”二字毫無乾係。
薑蕪身在東京。
但除了剛來東京的那一年,有貴女好奇邀約;這兩年她躲在府中服侍生病的母親,東京貴女們也不再搭理她了。
() 此時,那侍女被薑蕪所勸,氣衝衝地回馬車上找請帖,而立在原處,薑蕪低著頭,忍著羞恥,接受那嬤嬤的審視。
雨水斜落於身,打濕她半張臉。
嬤嬤指桑罵槐:“如今這世道,騙子可真多。隨便什麼人,都說自己貴不可言,要參加太子的宴請……”
薑蕪袖中手指冰涼,蜷縮。
一道清冷寒寂的男聲自後響起:“大娘子在這裡做什麼?”
薑蕪後背一僵,她猛地回身,朝身後望去——
青色紗袍的郎君持傘而來,身後跟著小廝。烏黑大傘遮住來人麵容,隻看到郎君俊冷的下巴,窄瘦的腰身,腰下所懸的辟金。
他大袖翩然,於雨中行走,看著很慢,但幾步就到了近前,傘朝上抬了抬。
他看向的是楚楚動人、頰畔沾雨的薑蕪。
門口嬤嬤們看到的,則是他清姿玉容,宛如雪飛。
這位人物,誰不識得?
那說閒話的嬤嬤當即陪著笑臉迎上:“張指揮使,您來了?許久不見,老奴以為您今日不來,這園中的娘子們,豈不失落?”
旁邊有侍衛原本閒看嬤嬤和薑蕪這邊的鬨劇,此時也走上前,向來人行禮:“指揮使從陳留回京了嗎?屬下這就去通知殿下,讓殿下為您洗塵。”
來人是張寂,東京侍衛步軍都指揮使,掌管禁軍,是太子殿下身邊的紅人。
張寂對嬤嬤和侍衛的話置若罔聞,他撐傘長立,烏黑冷淡的眸子俯下,隻盯著薑蕪。
薑蕪垂頭輕聲:“……我弄丟了請帖。”
張寂不言語。
一旁的嬤嬤察言觀色,立刻道:“這是什麼話?哪有沒帖子就不讓進的道理?薑家大娘子,你若早說你是薑二娘子的姐姐,老奴哪裡敢攔你?”
薑蕪麵如玉雪,瞧見那嬤嬤哀求她的眼神,她沒說什麼。
張寂道:“走吧。”
黑色傘麵微斜,懸在薑蕪頭頂。
薑蕪抬起臉,看到他漆黑的眼睛,心神微恍惚,她靜靜跟上他。
她跟著他一同進園,小心與他搭話:“……好幾日沒見到師兄了。”
張寂:“去了陳留一趟。”
薑蕪似懂非懂,偏臉怯怯問:“是很麻煩的事嗎?我有什麼能幫你的嗎?”
她一介閨閣女子,能幫上什麼。她又不是薑循……然而,張寂低頭看她那露怯的惶然的眼神,想到她的境遇,心口沉沉,不覺微軟。
當初是他帶她回來東京的。旁人都可不理會她,他卻不能與他人一樣無視。
張寂頓一頓,道:“是一些抄家的事……”
薑蕪:“抄孔家嗎?”
張寂驀地垂眼,眼神變銳,握傘的手收緊:“誰告訴你的?”
薑蕪被他嚇到,肩膀微僵,麵色如雪,唇瓣顫了顫:“……之前循循回家,無意中說的。我以為你和她在做同一件事,對不起,是我多嘴了……”
張寂看到她眼
中打轉的淚水,心中生歎,隻好將傘重新偏向她。
他心中則跟著薑蕪的話,順便想起了陳留孔家的事:正如薑循預料的那樣,太子殿下囑托張寂去抄孔益的家。張寂很好奇薑循說的孔家有意思的東西是什麼,但是查孔家時,太子忽然急召他回京,他便丟下了孔家,趕回東京。
此時薑蕪的好奇,讓張寂不禁沉思:孔益那裡,到底藏了什麼薑循感興趣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