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東宮裡大唱“龍鳳呈祥”的時候, 詔獄之中,卻也有一場“感人至深”的戲碼。
宋申吉如願以償見到了寶愛的二兒子宋洤。
之前聽周赤豹說起看見了宋申吉在禦史台出現,宋皎製止了小缺的控訴, 一來周赤豹性烈如火, 一旦告訴他,他必然又一肚子氣而恨不得去找宋申吉算賬, 他正要出京辦差,又何必讓他牽掛。
二來,宋皎隱隱地猜到,父親前往禦史台大概不僅僅隻是告狀而已。
以宋申吉的脾性,雖然很想借程殘陽的手彈壓一下自己,但如今對於宋申吉而言最重要的顯然不是這件事,而是身陷詔獄的宋洤。
本來宋申吉想讓宋皎去救人, 如今這條路斷了,宋老爺當然不會坐以待斃。
所以, 借著跟她鬨翻的契機來尋程殘陽, 一則是訴苦,而真正的目的,卻是藏在訴苦後的懇求程殘陽施加援手。
雖然是不太好開口, 但走投無路之下,為了宋洤, 宋申吉是完全能做得出來的。
以程殘陽的涵養, 他是不會當著宋皎的麵兒提及此事的,一是怕她臉上不好看,二來, 程殘陽老謀深算, 很清楚這件事自己該怎麼站, 程大人不願意做的事,就算宋申吉哭成了孟薑女,也不會撼動他之長城分毫。
而就如宋皎所料一樣,宋申吉在程殘陽處碰了軟釘子,他的希望已完,剩下的唯一能求救的應該就是豫王殿下了。
但是求見程殘陽已經是破格了,豫王府的門檻他至今沒有榮幸踏入過,如果沒有宋皎,他甚至根本沒想過宋府能跟豫王府扯上關係。
離開禦史台後,宋申吉左右徘徊,想去豫王府,又實在沒有這勇氣跟臉,最終他還是到了詔獄……他想先見宋洤一麵。
可是這詔獄很不同於尋常的監牢,不是任憑誰說要進就能進的,何況詔獄的凶名在外,而且主持宋洤案子的是東宮,若不是因為這些原因,宋申吉早在宋洤給逮到的第一時間就拍馬趕到了。
雖來到詔獄之外,宋申吉仍是不敢即刻靠近,隻不過他還沒徘徊半刻鐘,就從詔獄中走出一名個子不高、麵貌秀麗而和氣可親的少年。
少年笑吟吟地走到宋申吉跟前,明亮的眼睛望著他,很親切地問道:“這位是宋老先生不是?”
“啊……是,您是?”宋申吉見他生得玉雪可愛人畜無害,年紀且不大,幾乎以為是哪家的少年走錯了地方,他隻顧盯著對方那張極具迷惑性的臉看,而忽略了少年身上穿著的五品的大理寺少卿服色。
少年笑道:“想來老先生是來見令郎的?我也是這兒當差的,可憐天下父母心啊,既然來都來了,何不進內探望令郎,他可也很渴見宋家的人呢。”
宋申吉完全的被他的笑跟話引著走了,甚至覺著——這少年生得這樣好,那麼詔獄應該也可怕不到哪裡去,他到底是想見宋洤的,畏懼之心一輕,即刻點頭如搗蒜:“若能見洤兒,那自然是好。”
“既然這樣,我陪您進去。”少年體貼地說,轉身給宋申吉領路。
宋申吉幾乎感動的要哭了,禦史台中,程殘陽雖然禮數不缺,更沒有說一個硬字臟字兒,但宋申吉仍是隱隱地覺著不自在,感覺自己好像給拒人千裡了。
本以為詔獄是恐怖的地方,沒想到這少年如此熱心,實在叫人感動:世上還是好人多啊。
他心安地跟著和氣少年向內走,甚至忽略了詔獄門口侍衛們投過來的憐憫的眼神。
一步一步向前,眼前起初還是明亮的,慢慢地就半明半暗,又走了半刻鐘,整個兒的昏暗起來,耳畔偶爾響起些似乎是哭泣哀叫的聲響,鼻端的氣味,是血腥摻雜著黴爛,逼得人連吸氣都要小心翼翼。
他們已經進了天下馳名的詔獄。
宋申吉有些不安起來,身邊少年那不高的身影在暗光裡也變得有些陰沉了似的,他咽了口唾沫,但這會兒要退出去已經晚了,隻能硬著頭皮問:“還、還有多久?”
少年回頭一笑:“哎呀,宋先生竟這麼著急,我還是第一次見來這兒的人如此迫不及待呢。”
宋申吉望著他依舊燦爛的笑,勉強地也跟著嗬嗬笑了笑。
少年不疾不徐地走著,口中歎道:“唉,先生有福啊。”
宋申吉問:“這、從何說起?”
少年道:“先前府內的大公子進來過兩回,可惜沒有住下,幸而二爺還留的久些,這次先生也來了,先生應該不會走了吧?”
他的語氣溫和的如同閒話家常,宋申吉很願意相信他是善意的,但是細聽這些話,卻是古怪的叫宋申吉實在沒有辦法自欺欺人。
“什麼?”宋申吉緊走兩步到了他身邊,有些結巴的開口:“呃……不走是什麼意思?我隻是來探望兒子的,若是他無罪跟我一起離開自然好,如果還在審議……我自然改天再來。”
“哎呀,”少年歪頭笑笑,依舊那麼天真和善:“老先生難道以為這詔獄是什麼天下名勝到此一遊麼?你怕是有什麼誤會,這可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呀。”
宋申吉呆了,他愣愣地看著少年,突然發現這少年臉上那燦爛美麗的笑容,就仿佛是一個冰冷的麵具,正在散發著寒氣兒。
他有一種不妙的預感:“我、是我錯了……我還是走吧。”
“先生這會兒想走是不是遲了點兒?”少年揉了揉下頜:“你瞧,那不是府裡二爺嗎?”
宋申吉本來已經在拔腿就跑的邊緣,聞言忙轉頭,果然見到前方的囚室裡影影綽綽地有一個人在,他一時忘了害怕而奔了過去:“洤兒?!”
少年已經退開了旁邊,示意身後的差官將門打開,宋申吉像是一隻衝進籠子的老鼠般嗖地竄了進內,他跑到牆邊扶住那半躺著的人:“洤兒?”
在他手底的確實是宋洤,他身上穿著的是詔獄裡的囚衣,很單薄,有點臟,似有零星的血跡,但沒有大團的血。
宋申吉滿心都在兒子身上,直到聽見門鎖的響動,他轉過頭,才發現有人把囚室的門帶上了。
“等等,我還在裡頭!”宋申吉叫道。
門外,是那少年探頭過來,仍是笑麵如花的:“先生好不容易來了,多跟兒子說會兒話吧,等你們說完了我再叫人帶你出去。”
覺著不太對,宋申吉道:“可……”
但不等他說完,少年感慨道:“唉!好感人的父子之情啊!嘖嘖!”
他搖頭晃腦地走開了。
宋申吉呆若木雞,而此刻他懷中的宋洤大概是聽見了響動,便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看見兒子要醒過來,宋申吉也忘了抗議,忙道:“洤兒,洤兒是我!是爹來看你了!”
宋洤的目光呆滯的,空茫的,直愣愣看著宋申吉,像是完全不懂他在說什麼。
宋申吉忙扶住他的臉:“洤兒,你怎麼了?彆嚇唬爹!”
連聲的呼喚,終於喚醒了宋洤似的,他的眼眨了眨,嘴唇開始哆嗦,然後他探出雞爪子似的手握住宋申吉的袖子:“爹,爹?!”
“是我是我!”宋申吉急忙答應。
宋洤的淚流了下來,語無倫次地淒聲叫道:“爹,你可算來了,是不是救我出去的?快帶我出去吧,我實在不能再呆在這兒了,我會死的,你不知道,他們、他們是要折磨死我……”
宋申吉這才發現,隻不過是一天時間,宋洤原本不怎麼肥胖的臉更加瘦的沒了肉似的,眼窩都有點向內瞘?了。
他身上沒見有什麼傷,但是臉上那無儘的恐懼,卻仿佛渾身已經遍體鱗傷,甚至就算皮囊底下都千瘡百孔。
宋申吉咽了口唾沫,乾巴巴地安慰:“你彆著急,慢慢說,爹一定會想辦法的……”他亂了心神,他能想的法子都想過了,實在是沒有路可走,總不能真的跑到豫王府去求王爺吧,隻怕連王府的門檻都未必能進。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好好地怎麼把你捉進來?”宋申吉總算找到了一點關鍵:“我原先以為是因為宋皎才讓你受了牽連,難不成不是嗎?”
換作以前,這會宋洤一定是口若懸河的捏造謊言,但現在他已經沒有想說謊扯皮的力氣跟膽量了,之前的一場刑訊,他感覺自己的骨頭都給敲碎了,還有什麼膽子。
何況該交代的他早交代過了。
“爹……”委屈地流著淚,宋洤道:“這件事,原本也跟大哥脫不了乾係,我原先、原先是不會乾這些事兒的……”
“到底怎麼樣?你說明白!”宋申吉焦急地催問。
宋洤吸了吸鼻子,說道:“是、是這樣的……有一天我跟朋友們在樓裡吃酒,有人給我引薦了一個鶴州來的富商,那人知道我是宋家的人,對我甚是殷勤……”
“然後呢?”
“然後,他說起鶴州的礦藏,說是那裡的金礦尤其的豐富,本地的富豪多極了,都發了財,甚至很多京官兒都在那裡弄了不少錢。”
宋申吉的心怦怦地跳,幾乎不敢問下去,他有些口乾舌燥。
那鶴州的富商出手極為闊綽,這讓一向敲詐家裡的宋洤極為羨慕,雖然宋申吉跟朱姨娘極致寵溺,但宋家到底不是什麼富可敵國的,日用錢銀還要算計著花。
鶴州的富商那一擲千金的做派實在叫他震驚,同時叫他豔羨。
偏偏那富商好像跟他很投契,兩個人喝酒逛青樓,酒酣耳熱之餘,那富商向他透露,說是有京官也把手伸在鶴州,隻要門路對,那金子就像是泉水似的湧來。
宋洤當然心動不已,但他到底有自知之明,他必定沒有當官的本事。不料那富商透露出一件讓他震驚的事。
宋申吉急忙問:“什麼事?”
“他說、”宋洤伸伸僵麻的腿:“他說禦史台的人也參與其中。”
“什麼?!”宋申吉臉色微變。
宋洤道:“是他說的,他還說大哥曾經也拿過一些,而且現在禦史台程大人的兒子在鶴州當司馬,程子勵向來跟大哥的關係極佳……我一想,必然是程子勵跟大哥有些勾結,他們發財居然瞞著家裡,而且大哥向來隻把每個月的薪俸給大娘,自己卻偷攢著那麼多私房,我,我實在氣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