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皎於驢背上回頭, 看到的是一張令她意外卻再熟悉不過的臉。
車內的人從車門口探出頭來,竟然正是宋皎要去詔獄探詢的宋申吉!
然而此刻宋老爺原先整潔乾淨的儀表卻有些一塌糊塗,他曾引以為傲的長胡毫無章法地撅著, 曾給梳理的油順的頭發也幾乎“首如飛蓬”, 鬢邊甚至掛著一根細細地草棍,略清瘦的臉上, 一雙眼睛滿是驚魂未定後的惶恐。
宋皎趕緊從驢背上翻身下地:“父親?!您怎麼在這兒?”
“我、我才從詔獄出來,”宋申吉的聲音也還帶一點慌張的,他甚至扭頭往回看了眼,擔心身後詔獄的人追上來似的,“他們、忽然放了我……你要去哪兒?”
“我剛要去詔獄打探情形。”
宋申吉一擺手:“罷了,這不是說話地方,趕緊回府再說吧。”
“父親, ”宋皎忙叫了聲,她本是擔心宋申吉才要趕過去, 如今宋申吉既然已經被放了出來, 她的心暫時可以也先一放,但程殘陽那邊她還要趕緊去告知自己探聽的消息,同樣十萬火急:“您先回去, 我……回頭就趕上。”
“你從哪裡弄了這個東西,”宋申吉會錯了意, 他看了眼那匹不成體統的蹇驢, 以為宋皎是因為驢的腳力慢才這麼說的,便道:“你大小也是個侍禦史,宋家還沒有落魄到這種地步, 叫人看了像是什麼?還以為咱們家真落敗了呢……上車吧!”
宋皎忙道:“父親, 我是說, 既然您沒事兒了,我得先去一趟程府。”
“程府?哦……你是說程禦史,你去那兒做什麼?我這次出來未必是他使的力,哼!上次去找他,他對我……”
宋皎不得不打斷了父親的抱怨:“我是有公事前往。”
“公事?”宋申吉抓了一把正在發癢的頭發,不便再攔阻,便道:“那好吧,你先去,然後即刻回家裡!”
說完後他便縮了回車內,催促:“快,快走。”
眼見馬車飛馳而去,小缺對宋皎道:“老爺怎麼就出來了?”語氣仿佛有些遺憾。
宋皎想了想,也說不好,便道:“罷了,隻要人出來就是。”
當下放心趕往程府,還沒下驢,就見程殘陽竟帶了人走出門來。
宋皎忙迎過去:“大人!”
程殘陽上下一打量:“你回來了?”
“是,大人您這是要……”天已經黑了,程殘陽怎麼反而往外跑。
程殘陽道:“之前禮部洪侍郎等人約了我數次,我總不得閒,如今總算暫得閒暇,夫人又在宮內沒有回來,索性便請他們幾個去朝聞樓聚一聚。”
原來顏文語人在宮中,程大人獨守空房,所以才在這時候出門。
宋皎暗笑,見他這樣好興致,便道:“既然這樣我陪您去吧?”
程殘陽略一躊躇,倒也點了點頭:“那就走吧。”
剛要上轎子,他看見宋皎的坐騎,不由笑道:“你從哪裡弄來的?倒也彆有意趣。”
宋皎想到剛才宋申吉的嫌棄,便笑道:“大人不嫌我給您丟人麼?”
程殘陽仰頭嗬嗬一笑,道:“‘白頭風雪上長安,短褐疲驢帽帶寬,辜負故園梅樹好,南枝開放北枝寒’,——又有何可丟人的?”
宋皎心頭微震,這首詩雖聽著古雅,但寓意卻不怎麼妙,細品卻是有些蒼涼思退之意。
她便笑道:“到底是老師,不過,我喜歡的是陸放翁的那一首。——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消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
“好,好個意境,見滄桑自在而非落魄頹喪,”程殘陽複又大笑,抬手在她肩頭輕輕地拍了拍:“你若是個……”
他欲言又止,最後隻道:“足矣。走吧。”
宋皎先等程殘陽上了轎,自己才跟小缺策驢在後。一刻鐘左右到了朝聞樓,宋皎先麻溜地下了驢子,替程殘陽開路。
朝聞樓三個字,取自《論語》一句:朝聞道,夕死可矣。
除了陪同程殘陽,宋皎獨自一個是斷然不敢來此的,這兒的酒菜是出人意料的貴,而且菜量是出人意料的少,對她而言是個貴而且“廢”的地方,很不劃算。
但是京城之內的文人雅士以及許多高官朝臣們卻很喜歡在此聚首,因朝聞樓的“雅”。
不管是布置還是陳設,是負責彈唱的歌姬跟樂者,還是隨時預備的文房四寶等,一一都是難得上乘的,所以來這兒的人吃喝都在其次,追求的隻是一個高雅意趣,不似宋皎一般隻求腹內吃飽的俗人。
當然不是說此處的酒菜不好,據說掌勺的主廚曾經是宮內的禦廚,這就越發的難得了。
宋皎入內,詢問程大人的包間,立即有個眉清目秀打扮乾淨的小夥計來領路,宋皎又問其他大人有沒有先到的,小夥計笑的極其場麵:“多半兒時間還早,要等一會子呢。”
頃刻程殘陽也入內落了座,偌大一張桌子,足以容六七人的,如今隻他兩人孤零零的。
宋皎怕他不自在,便笑說道:“剛才問了跑堂,說是時候早著呢,他們菜還在準備。”
程殘陽淡淡地應了聲:“正好咱們先說說話,你昨兒是怎麼進東宮的?”
宋皎走到門口,看看門外都是程殘陽的隨從,便回來桌邊,低聲道:“我正要告訴老師,我無意中得到一個消息。”
“是什麼?”
宋皎掩著唇:“鶴州那邊的事情比咱們想的還要大,知府衙門記錄的礦藏數目跟實際的對不上。”
程殘陽的雙眸微睜,轉頭看著她:“詳細呢?”
宋皎道:“據說實際有五個礦,但記錄官方的隻有兩個,而且就算這兩個每年的采礦量也可能是虛報了……有人把那三個礦匿為己有,而且在這兩個上頭也貪墨克扣。”
她說完後忽然意識到,程殘陽好不容易有心情來吃酒,自己怎麼先把這件事說了……豈不是掃了老師的興。
她抬手堵住唇,但後悔已經晚了。
程殘陽的臉色卻沒有繼續再難看下去,反而笑道:“我以為,有程子勵在鶴州,他雖不是個才乾通天的,到底也不是蠢笨之輩,不至於做的不像話,如今看來,還是我低估了自己的兒子啊。”
宋皎忙道:“老師,這件事還未必跟程師兄大有牽連。”
“你不用瞞我,我早聽說了,他在這京內的紫袍巷裡有一處大宅子……以他的薪俸是一輩子也未必能得的,好兒子,竟瞞得密不透風,也是我這當父親、當禦史的失職啊。”程殘陽摸索著要去拿酒壺。
宋皎忙接過去,替他斟了一杯。
程殘陽吃了一口酒,示意宋皎落座。
宋皎就在旁邊陪著坐了,搜腸刮肚的:“老師你放心,如今隻要程師兄好端端地回來,一切尚有可為。”
“你之所以去東宮,就是為了這個。”程殘陽看著她額頭上的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