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皎啞然。
程殘陽淡淡道:“你知道太子對你如何,你還是要去,你是……”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程大人沒有說下去,而是擰眉又喝了一口,就好像這口酒是泡過了黃連似的,他艱難地咽下。
宋皎握著酒壺:“您待我恩重如山,程師兄是您唯一的獨子,且向來跟我又好,我怎能坐視不理。”
程殘陽環顧滿座空空,道:“我雖對你另眼相看,但因你畢竟是女子,我心裡還是不太喜歡的,可是今時今日,滿朝文武,素日多少阿諛奉承要巴結我巴結不著的,現在我下帖子請他們,他們卻一個都不到……陪著我身邊,肯為了我不計安危的,竟隻有你。”
宋皎怔怔,眼睛有些濕潤:“老師……”她看了看安安靜靜的門口,強顏歡笑:“不是這樣說,時候還早呢,那幾位大人肯定待會兒就到了。”
程殘陽嗬嗬一笑:“他們不會來了。他們自然不是傻子,一定也聽說了要緊消息,現在唯恐避之不及,怎麼還會來呢,是老夫一時糊塗自討沒趣了。不過,若不是此舉,又怎會知道人情之冷暖如斯呢。”
說完後,程殘陽提高了聲音:“傳菜吧!”
外頭伺候的人聽見,即刻行動起來,將已經準備的妥當的各種酒菜流水般送了進來。
等一切停當,眾人退下,程殘陽掃著滿桌的菜:“看起來還算不錯,你且嘗一嘗口味。”說話間他輕輕地晃了晃手中杯子。
宋皎欠身給他斟滿酒,卻勸:“老師,不要喝醉了傷身。”
程殘陽笑笑:“我記得……你似乎也略能喝兩杯,陪我喝一盅吧。”
這偌大的房間,偌大的酒桌,琳琅的菜色,卻並無一絲熱鬨,反而無限人走茶涼似的冷清。
宋皎很明白程殘陽的心緒,她不願在這時候拂逆他的意思:“我陪您喝。”
自己斟了半杯,宋皎雙手舉起,程殘陽同她輕輕一碰,各自喝了口,他道:“我聽聞,你是給王爺帶了出來的?”
提起豫王,宋皎垂了眼皮:“是、竟然還勞煩了王爺。”
程殘陽把她的臉色看的很明白:“豫王殿下,寬和明德,端方仁愛,就是有時候太過守禮了,這是好事,但有時候……”
程大人畢竟是男人,且是長輩,有些話不能說的太明。
他看的清楚,豫王殿下對於宋皎是有一點芥蒂的。豫王端方仁信的人,但卻有些太因循守舊,所以一時接受不了宋皎吧……雖然程殘陽覺著宋皎堪配豫王,並非高攀,但奈何。
宋皎不等他說完便笑道:“殿下仁愛守禮這當然是好事,這才是天家風範嘛,要不然就成了那些胡作非為的紈絝子弟了,老師跟我之所以這般敬重王爺,不正是因為認定他是個明德端正之人嗎?”
程殘陽把沒說完的話抿在酒裡,心裡千種滋味。
他默默地凝視了宋皎半晌,道:“夜光,你的心太靈透了,我一則欣慰,一則又擔心。”
“老師未免把我誇的太過,我卻覺著有時候我實在蠢笨不堪的,”宋皎卻打趣似的,看著杯中的酒道:“不過傻人有傻福,您又擔心什麼呢?”
程殘陽說道:“強極則辱,慧及則傷。”
說了這八個字,程殘陽凝眸思忖片刻,突然道:“我想……近期安排你離京,你意下如何?”
“離京?!”宋皎一驚,趕緊把手中的酒放下,“老師怎麼突然……又讓我去哪兒?”
程殘陽盯著她額角的傷處,沉聲道:“你想去哪兒都行,這點我還是能做主的。”
宋皎看著程大人,知道他是想把自己送出去,免得她也跟著攪進這團漩渦。
其實早從豫王府出來,她心裡也有過惶惑,竟不知何去何從。
先前得罪太子,自然有程殘陽替自己撐著,又有豫王在側,如今……禦史台大廈將傾,而豫王殿下滿臉都是恩斷義絕,還有個太子殿下虎視之中。
其實她早就想一走了之,但礙於心有牽掛。
如今聽程殘陽一說,心頭微微一動。
可是如今程子勵吉凶難測,其他的朝臣也都避而遠之,在這個風雨飄搖的時候連自己也甩手走了,留程大人獨自支撐嗎?程殘陽在這個時候還為自己著想,她怎能也棄離老師。
宋皎便若無其事的笑道:“這樣吧,等老師致仕隱退之日,我便也跟著老師離開京內,去遨遊五湖四海,可好?”
“你、可再想想,”程殘陽擰眉看著她,語重心長的道:“……仔細想想,錯過了這次機會,就算你想走恐怕也……沒有退路了,——你且記得我這句話。”
這夜,程殘陽喝的半醉,宋皎扶著他下了樓。
門口處,程殘陽止步道:“你回家去吧,我自會回府。”
宋皎尚不放心:“不如還是讓我送老師回去。”
“放心,我還沒到借酒澆愁、行動不便的時候,”程殘陽溫和地笑笑,拍拍她的手臂:“行了,去吧,你也累了一天了。”拂拂衣袖,他轉身進了轎內。
朝聞樓前,兩人一驢,煢煢而立,目送程殘陽一行離開。
小缺疑惑說道:“程大人請客,怎麼不見一人來呢?”
“世情看冷暖,人麵逐高低,”宋皎抱臂冷笑:“那些趨利避害之徒,竟一點舊情也不念……”
小缺似懂非懂,跟著歎了口氣:“其實我剛才也聽那些人竊竊私語,說程大人不行了呢,難道是真的?”
“呸,少胡說!”宋皎瞪了他一眼。
“是他們說的,又不是我的意思,”小缺眼珠一轉又道:“對了,那些人還說你了呢,你要不要聽?”
宋皎意外:“說我做什麼?”
“當然是說宋家的人這次一個也跑不了,太子殿下尤其還要把你千刀萬剮,生吞活剝呢。”
宋皎瞥著他:“是嗎,你就乾聽著他們背地裡嚼舌你主子?”
小缺振振有辭道:“要是人少,我早就上去揍他們了,但他們有五六個人,我就想忍一步海闊天空吧,再說,主子您這不是還活蹦亂跳的嗎,叫他們說去唄,又不會掉塊肉。”
宋皎歎了聲,心想:這會兒活蹦亂跳,焉知明日將如何?不過千刀萬剮嘛,大可不必,而生吞活剝……
她本是沒有什麼邪念的,但想到這四個字,不知怎地心底掠過一絲異樣,脊背上也有點麻酥酥的。
正欲打道回府,隻聽頭頂上有人喝道:“宋夜光!”
宋皎聞聲抬頭,卻見有個人在二樓的欄杆上俯身瞪著她,已經有七八分醉意的臉上透出幾分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