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行都已經進了東宮了, 才看到盛公公滿頭大汗地從裡頭迎了出來。
不過太子有事,身為貼身內侍, 盛公公忙裡忙外不可開交也是有的。
想到他先前跑去太廟哭的情形,皇帝心裡有點無奈地想:若是這東宮早有個合適的太子妃,也許一切都會好些。
有了正妃,至少不像是現在這般陰陽失衡一樣……太子身邊竟沒有個能真正勸住他的人。
眼見公公的臉上掛滿了汗,慌裡慌張的,皇帝反而安撫:“你急什麼,朕是來探看太子的, 你隻照顧好了他就是,外頭的這些虛禮不用在意。”
盛公公有苦難言,隻垂頭躬身地:“皇上說的是, 奴婢自當儘心竭力照看好太子殿下。”
皇帝點點頭, 邁步向內而行, 且走且問:“太子的情形如何了?起了嗎?”
“這……殿下是好了很些,皇上放心,”盛公公的圓腦瓜不停地轉著,急切地想找出最適合遞呈給皇帝的話語:“不過、應該是寅時的時候又喝了藥的緣故,剛才看著還……沒醒呢。”
“哦, 不打緊,且叫他多睡會兒, 對傷是有好處的。”皇帝不以為忤,絲毫沒有懷疑這話的真實性。
盛公公的心卻並沒有因而放下, 眼見進了殿內,他絞儘腦汁地又道:“皇上不如且在這兒坐坐, 奴婢這就去把太子殿下喚醒。”
“不必了, ”皇帝卻抬手製止了:“彆驚動他, 他有傷在身也不用讓他再挪動,朕去看一眼就好。”
盛公公攔阻失敗,心提到了嗓子眼,腳下深一步前一步,似踏在鬆軟的棉花堆上。
除了皇帝一心都在內殿太子身上外,皇帝身邊的魏疾、皇帝身後的豫王跟康尚書都看了出來:公公不對勁。
甚至在入內的時候,盛公公竟然沒去給皇帝搭簾子,魏公公瞅了他一眼,隻能親自上前。
皇帝負手邁步進入,一抬頭,正看見太子半坐在榻上,正在提自己垂落臂彎間的中衣。
在皇帝看來,卻像是太子初睡剛醒。
按理說皇帝駕到,太子自然是得下地恭迎,但就在看到這一幕的時候,皇帝心裡竟生出幾分寬慰之意:太子能坐起來了,可見傷已經無大礙。
一抹笑意從正明皇帝的眼底掠過。
然後他便適時地止了步。
倘若是尋常人家的父子,自然不需要這些講究,老子直接走到兒子床邊瞧一眼,不是大事。
但放在皇帝跟太子身上,情形便有所不同,皇帝的身份、以及他跟太子才“鬨”過一場的經曆,讓他不能直接走上前去溫聲慰問。
畢竟他雖不需要有傷在身的太子對自己行禮,但也不能顯得過於寵溺縱容。
隔著床邊三四步遠,皇帝站住了。
盛公公好不容易從皇帝身邊挪到前麵,他心虛地向帳內看了眼,卻發現太子的床邊,原先那搭在金鉤上外麵一層錦黃緞床帳竟是垂了下來,自然也擋住了床內風光。
盛公公的心從半天上慢慢降落,心裡念了聲“阿彌陀佛”!
趙儀瑄不緊不慢地把自己的衣裳拉了起來,按照規矩,他是得下地的,就算給人扶著,也得下地行禮。
而皇帝站的那個架勢,仿佛也是特意地給他留出了床前的這一片空地、等他的行禮。
然而此時此刻,太子卻是不能如此的。
這倒絕非是太子還在跟皇帝賭氣,而是因為他的身體不便。
這個“不便”,並不是肩頭的傷。
卻是另一個不可言說的地方。
就如先前太子說的“早不來,晚不來”,皇帝真不愧是頭號給他添堵的人,這次更是偏偏挑在他已經“箭在弦上,蓄勢待發”的時候。
所以他絕對不能下地,因為那實在是……有礙觀瞻。
也虧得他向來這麼任性慣了。
趙儀瑄理好了衣裳,盛公公又趕忙提了一件外袍給他披在肩頭,就是這麼一傾身的功夫,盛公公的目光一轉,整個人跟著顫了顫。
在太子的腿邊上,床內伏著一個人,宋皎雙手捂著臉,跟受了驚的刺蝟似的蜷縮著,雖沒有動,卻能看出她在發抖。
趙儀瑄沒理會盛公公的驚慌,而隻是慢慢轉身,向著皇帝的方向傾身低頭:“不知父皇忽然駕臨,兒臣……失禮了。再請父皇寬恩見諒,兒臣一時不能下地跪拜。”
皇帝聽了這句,點頭道:“朕是來探病的,若是因為你的行禮而掙到了傷口反而不妙,不用在意。”
趙儀瑄道:“多謝父皇恩典,盛公公,還不請父皇坐著?”
盛公公低低應了聲,仿佛宋皎的抖傳到他的身上,公公哆嗦著,頭也不敢抬地退了回來,請皇帝在旁邊的椅子上落座。
而趙儀瑄卻又看著皇帝身後的豫王,他的雙眼裡透出幾分諱莫如深,瞟了眼腳下的宋皎,太子道:“豫王……也坐吧,在東宮不必拘禮。”
果然就在他叫出了“豫王”之時,腳下的宋皎整個人一抖,而後僵住了似的安靜下來。
“臣弟給太子殿下問安,”豫王的聲音在室內響起:“多謝殿下賜座,隻是父皇麵前,臣弟站著就好。”
他謙謙平和地應答著,不動聲色地看了看那半邊靜若止水的明黃緞帳。
其實在趙儀瑄叫出“豫王”的那一刻,宋皎還以為他又是故意的在開惡劣的玩笑。
畢竟來的人明明是皇帝,她可沒有聾。
沒想到下一刻,豫王的聲音便響了起來。
宋皎捂著臉的手鬆開,她抬頭,驚怒交加地看向趙儀瑄。
太子的目光淺淺地跟她的一撞。
明眸裡一簇火苗似的光跟他身體中那還沒有熄的焦灼交織在一起,那正要消下去的火兒又重新被引燃。
太子輕輕地咳嗽了聲,抬手在唇邊攏了攏,難受。
然後順勢將手搭在了腿上,垂落的袖子恰好擋住了那點不便。
室內的氣氛忽然有點古怪。
皇帝是最心無旁騖的那個,因為他的注意力都在怎樣跟重傷初愈的太子修複關係上,而且這種修複務必是不露痕跡的。
豫王的目光除了垂地,就是盯著太子殿下的簾帳。
太子有傷在身不便下地,乃人之常情,但皇上駕到,竟連床帳都不挽起,就算太子不講究這些,盛公公這些身邊人也絕不可能如此失職。
康尚書身為太子的心腹,雖嗅出了太子的行為之反常,卻也摸不著什麼……他也留意到那垂落的床帳,可這畢竟是小事,既然皇上不在意,也輪不找他們計較。
何況一麵帳子而已,除了失禮,又有什麼可疑的?
畢竟太子傷的如此重,難不成帳子裡還能藏著個美人兒?
何況太子雖偶爾胡鬨,卻從不是重色的人。
那個念頭戲謔地在心底掃過。康尚書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經歪打正著,他隻用窺探的雙眼時而看看太子,時而看看皇帝,間隙中便掃量豫王,以及盛公公。
古怪的沉默中,皇帝先出了聲:“太醫的藥,吃的如何?若是好的話可要按時服用,不可諱疾忌醫。”
趙儀瑄道:“父皇放心,太醫們甚是儘心。兒臣的藥……也甚是靈驗。”說這句的時候,他可並沒有望著皇帝,而是盯著眼前的宋皎。
宋皎沒辦法再跟太子對視,她重又埋下頭,抬手無聲地在褥子上捶了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