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皎臉上的笑緩緩消失。
她怎麼會不記得,第一次跟豫王見麵。
當初她是禦史台的新進,懵懂不知的,因為初來乍到,差事辦的不太順手,時常的被長官責罵。
那些同期看她生得秀麗斯文,性情和氣,便未免有欺軟怕硬之意,又嫉妒她是程殘陽的人,每每沒事找事故意刁難。
那天她又因為找不到一件案卷而受了氣,躲在書庫的角落裡暗暗流淚,甚至連外頭隱隱地“參見王爺”都沒聽見。
等她擦乾了淚,正要起身的時候,卻看到麵前不知何時突然多了一個高大的身影。
那時書庫的光線有些暗,她的眼睛因才哭過而模糊,又且背著光,一時沒看清。
隻聽那人說:“你怎麼躲在這兒?”
她還以為是哪個同僚又來陰陽怪氣了,連日裡受的氣讓她忍無可忍,便索性怒視著道:“那卷宗本不歸我管的,你們怕擔責都推到我頭上,讓我去挨司庫的罵,我確實是程大人的弟子不錯,但我從沒拿這個來壓挾人,你們反而屢屢欺壓,得寸進……”
戛然而止。
原來,她發現麵前的仿佛不是庫內的人。
書庫略有點暗的光線,反而襯的他如玉的麵上多了些柔和之色,而減少了幾許懾人的威儀,一雙如星的眼眸有些訝異地看著她。
宋皎張了張口:“咦,你不是……”
當目光掠到他胸前那金絲蟒繡的時候,她知道自己闖了禍。
突如其來的錯愕,讓她連跪地求饒都忘了。
這才想起來剛才仿佛聽見了外頭跪拜的響聲,那會兒她以為自己衝撞了王爺,罪責不小,但就在她張皇無措的時候,麵前那高貴清雅如謫仙般的人,卻輕輕地笑了出聲。
“原來,你就是程公喜歡的那個小弟子,”他的聲音甚是動聽:“本王記得,你叫做……宋夜光,對麼?”
眼睛一陣陣地酸脹。
不管過去多久,宋皎始終都記得她跟豫王的那誤打誤撞的第一次相遇。
那天,司庫裡所有人都看見了豫王跟她“談笑風生”。
也是從那之後,沒有同僚再敢排擠她,也沒有官長再敢責罵她,就算她有時候真的不小心辦錯了差事,那些人也隻含笑安撫,而不敢再把她罵的狗血淋頭。
徐廣陵已經看出宋皎的眼眶有些泛紅。
他仿佛什麼也沒察覺的,自顧自說道:“話說回來,你當時才進禦史台的時候,那些人故意要給你下馬威,又知道程大人不會為那些小事而追究他們,所以肆無忌憚……我也是聽程大人後來說,原來王爺那天是故意去司庫的,就是想見見你這個‘小師弟’,沒想到陰差陽錯,竟替你撐了腰了。”
宋皎詫異地抬頭看他:“你說什麼,王爺那天是故意去的?”
徐廣陵笑道:“要不然呢,好端端地去司庫做什麼,又不是有什麼珍品藏本。不過是為看你而已。”
他說了這句,又輕輕地歎了口氣:“其實現在想想,王爺確實是有心了,彆的不提,就說是周赤豹的那件事,要不是王爺在後麵撐著……那些人豈能輕易放過你?要知道,兵部有些相關之人,是連咱們程大人都忌憚的。”
兩人閒話半晌,又簡略說了幾句周赤豹何時回京等,便要算賬下樓。
小二給喚了來,笑道:“宋大人您忘了?先前跟您一起來的那位大人已經給足了銀子了,掌櫃的說了,以後您隻管來。”
徐廣陵笑了兩聲:“倒是忘了這件事,那以後我可不用客氣了。”
宋皎勉強一笑。
午時將近,宋皎回到家中。
她並沒有去見魏氏,也沒打聽宋申吉是否在府裡,徑直回自己房中去。
將門掩起,宋皎走到床邊,翻開褥子底下,掏出一個係著的手帕。
打開帕子,裡麵卻是一枚色澤極潤的平安扣,這正是那次她初進東宮,豫王叫關河送給她的。
宋皎記得自己才得這平安扣時候的歡喜,她曾想要好好地留一輩子,哪怕是偷偷的。
然而現在,她已然不配帶著此物。
同月樓上徐廣陵寥寥幾句,又讓她想起當年初見豫王。
那時跟著豫王身邊,便是她最大之喜歡,能為豫王效力,也是她最大之滿足。
要是一切都如初見,該多好。
宋皎正在出神,門扇上輕輕給敲了兩下。
她急忙把那平安扣收起來:“是誰?”
門外是母親魏氏的聲音:“夜光,是我。你在做什麼?”
宋皎上去開了門閂請母親入內,魏氏道:“聽說你回來了,本想讓你多歇會兒,……這兩天可又忙的很吧?”
宋皎道:“還行。娘,您有什麼事?”
魏氏的臉上有一點點尷尬掠過,宋皎一看這表情,就知道不太妙。
“是這樣的,”魏氏停了會兒,才鼓足勇氣似的:“你知道的……如今雖然你爹已經出來了,可是宋洤還在牢裡,你爹說要是不想法兒,他就死定了。”
宋皎聽是為了這件事,臉色即刻冷了下來:“娘,這件事咱們插不上手,你又跟我說什麼?先前父親叫囂著要去想法,結果把自己也弄了進去,現在還想法?哪裡有這麼多法子可想!我早說過了,我沒法子!”
魏氏被堵了堵,猶豫了半晌:“以前是沒有法子的,不過現在……你爹說、你爹說太子殿下很器重你?”
宋皎的眼睛睜大了幾分:“您說什麼?”
魏氏深吸了一口氣,弱弱地說道:“夜光,娘知道宋洤確實不是好的,他做了很多對不住你的事,但是畢竟是你的手足,要是你真的能在太子殿下麵前說上話,那麼……好歹救他一命吧,啊?”
“娘!”宋皎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又或者是懷疑自己的娘親,她望著魏氏:“我不管父親怎麼跟您說的,我在太子麵前絕沒他想的那麼受‘器重’,恰恰相反,我……”
她狠狠地咬了咬唇,咬的幾乎出血:“總之,我沒有法子就是沒有法子,倘若父親覺著他能在太子麵前一手遮天,那麼他就自己去東宮,隻怕這次沒有上回從詔獄出來的幸運了!”
“夜光……”魏氏哀哀地看著她,“你彆生氣……”
宋皎眼中的淚已然湧出淚來,她咬咬牙忍住了。
這個家裡,她最放不下的是自己娘親,最疼惜的也是自己的娘親,但是……母親,竟真的是一點也不懂她啊。
“娘,”宋皎低下頭,手心裡緊緊地攥著那個平安扣:“你要真想這個家還能好端端的,就去勸勸爹,宋洤是沒有法子了,能不連累家裡,已經是阿彌陀佛,至於太子那邊,最好連一絲一毫的癡心妄想也彆有。自古伴君如伴虎,貿然探頭,到時候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宋皎說完之後便大步走到門口,一把將門扇拉開。
果不其然,門口處,宋申吉跟朱婉婉兩人鬼鬼祟祟的正在偷聽,猛地見門開了,兩人又驚又怯,惱羞成怒,卻敢怒而不敢言。
宋皎看也不看朱姨娘,隻望著宋申吉道:“父親既然在這裡,就不用母親傳言了,我的話你都聽清楚了,記著才能保命,彆不知死活,把自己再弄進去。”
宋申吉給她的氣勢嚇到,又因太子的緣故,竟不敢叫囂。
倒是朱姨娘在旁邊道:“宋皎,這可是你當兒子的跟父親說的話?你也忒目中無人了吧?你不念手足情,冷心冷妃不救宋洤,如今你竟是連這個家都要不管了呢!真真的是翅膀硬了?!”
宋皎轉頭。
她並不生氣,因為一眼看到了結果。
“你隻管挑唆,”宋皎望著朱姨娘,一字一句道:“我也不妨當麵告訴你,宋洤隻有一個死,誰也救不了他,而他之所以落到這般地步,是你一手縱容害的,從小到大,你跟父親一起寵慣著他,在家裡欺壓奴婢,橫行霸道,在外頭結交匪類,不許彆人說他半個不字……”
她一口氣說到這裡,深深呼吸道:“我勸你彆白費心機挑唆父親唆使母親,還是提早給宋洤準備後事吧。”
朱婉婉聽到“後事”兩字,才痛呼出聲:“老爺,你聽聽他!”
“宋皎!你怎麼咒……”
宋申吉才要叫囂,宋皎回頭:“父親是去過詔獄的,很知道裡頭是什麼情形,你覺著我是在咒宋洤,還是說實話?朱姨娘若實在舍不得兒子,叫她自己去詔獄要人吧!”
她說完後,握著拳,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也把身後那種種聒噪都拋在了腦後。
幾乎是剛出府門,宋皎就看到小缺拉著那頭驢,一路飛奔著沿街跑來。
“主子,可算找到你了!”小缺上氣不接下氣的,連那頭驢也在旁邊晃動腦袋呼呼直喘。
宋皎止步問:“你從哪兒來,急什麼?”
“當、當然急……”小缺抬手撫了撫胸口,道:“才聽說了一件事,趕著來告訴您。”
宋皎忙問何事,小缺說道:“聽說,聽說……聽說王爺要娶顏府的三姑娘了!”
“什麼?哪個王爺?”宋皎心裡明白,卻還是言不由衷地問了一句廢話,
小缺大概也覺著主子發了呆,跺跺腳道:“還有哪個王爺,當然是咱們的豫王殿下!”
宋皎站在門口,手心裡的那枚平安扣不知為何,正慢慢地發燙,好像要在她掌心烙下一個印記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