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鎮當初不過是個小村子, 幾十年下來,才逐漸成了個頗具規模的鎮。
所以它原有的街道並不算很寬闊,最寬的一條, 約略能容兩三輛車並排而行。
但在宋皎麵前的這輛車顯然非同一般,頭前三匹高頭大馬, 矯健神駿,背後拉著一輛花梨木所製穹頂香車,這一輛車就獨占了大半條街, 引得行人紛紛駐足相看。
讓宋皎眼前發黑的,並不是這輛氣派非凡的馬車, 卻是此刻坐在車上的人。
雖然是微服,但太子殿下那張萬人之中也絕不會被認錯的臉赫然在望,馬車前方垂著的簾子給挑起了一半,趙儀瑄猶抱琵琶半遮麵似的正也向著這邊看來。
兩人的目光遙遙地碰上,太子衝著宋皎笑了笑。
這個笑到底是什麼意味,宋皎不得而知,但卻能看出來,這笑中仿佛並無任何惡意。
宋皎不得不移開目光看向旁邊的諸葛嵩:“敢問侍衛長……”掃了眼身邊兩個歡天喜地的小娃兒,宋皎壓低了聲音:“太子殿下怎麼會出現在這兒?”
諸葛嵩的答複又快又明確:“殿下就在眼前,宋侍禦為何不直接去問?”
宋皎斜著眼睛瞪他, 諸葛嵩卻不動聲色地往旁邊退開了半步。
“主子!”卻是小缺的叫聲從身後傳來,“看我買的新出爐的燒餅……咦?”
小缺舉著一包燒餅, 目光在諸葛嵩身上一停, 又看到宋皎身邊的魏達魏寧兩人,終於遲疑著:“你你……你是諸、諸……”
宋皎雖然跟太子是“老相識”了, 小缺卻是隻見過太子殿下兩次, 第一回的時候還不知身份。
但在那之後他跟宋皎打聽, 宋皎心情還好的時候,告訴過他太子身邊那個冰塊臉的複姓諸葛,乍看似能相處,實際人如其名當敬而遠之;那個胖臉沒胡子的,是盛公公,口碎心軟更勝嬤嬤,但還能說上幾句話。
隻是小缺一時震驚,幾乎不記得諸葛嵩的名字了。
卻聽到魏達在旁邊驚訝地叫:“小缺,你怎麼罵人?”
小缺吃驚地問:“我哪裡罵人了?”
這次是魏寧,指著諸葛嵩作證:“你罵哥哥是豬豬,寧寧聽見了!”
小缺這才想起自己剛才一時結巴,在小孩兒聽來就像是罵諸葛一樣。
他知道諸葛嵩是東宮的人,先前宋皎且警告過他此人危險。
瞅著諸葛嵩的臉色仿佛有些不妙,小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閃到了宋皎身後:“我不是罵他!你們兩個不許胡說。”
諸葛嵩沒理會他,隻提醒道:“宋侍禦,你還不去見禮,是要殿下親自過來嗎?”
宋皎倒是有意裝聾作瞎,如今趕鴨子上架,隻能一步三搖地來到車邊上:“殿……”
才張口,就聽到車中趙儀瑄道:“此處人多眼雜,你上來說話。”
宋皎最怵跟他單獨相處:“下官不敢……”
不容她說完,趙儀瑄沉沉道:“你再說一句試試。”
宋皎屏息,終於無奈地歎了口氣。
車邊一個侍從早放了個矮凳在她腳下,宋皎踩著上了車。
太子今日是微服出京,馬車選了個最不起眼的,但仍是遠勝尋常富豪官宦之家所用,這花梨木天生帶一種清香,尤其是人在車中,就像是被淡淡花木香包圍,沁人心脾,安心怡神。
且這車廂之中甚是寬敞,簡直像是個小型的窗明幾淨的茶室一般,宋皎是頭一次乘坐這種車,頓時有種誤入桃花源的豁然開朗驚奇連連之感。
她在車門內停下,半跪著俯身給趙儀瑄行禮:“下官宋皎參見殿下。”
趙儀瑄見她隻穿著一件洗的有點發白的灰色麻布圓領袍,俯身在麵前跪倒,低頭的時候露出了雪白的一抹後頸,色澤如羊脂白玉宛然生光,把裡頭同樣雪素的中衣顏色都給比下去了。
“起來吧。”趙儀瑄盯著那點瑩白,有些恍惚地說。
在宋皎上車之後,馬車便又開始緩緩往前而行。
宋皎一驚,幾乎按捺不住想看看車往哪裡去,還有魏達魏寧呢……
誰知心念才一動,就聽到外頭小孩們興高采烈的叫聲,是魏達叫道:“嗷嗷騎大馬……好高啊!”
魏寧則有些嬌怯怯的:“寧寧怕。”
另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孩子們不用怕,這車穩的很呢。”是盛公公!
宋皎正驚心,可聽見兩個孩子這般高興,笑語喧嘩在耳,到底也不那麼懸掛了。
穩了穩心神,宋皎暗暗潤了潤唇,坐直了身子。
她仍是半低著頭,若無其事而恭敬地問:“殿下、怎會出現在永安鎮,是路過呢,還是……”
趙儀瑄不等她說完已經洞察了她的意思:“怎麼,你以為本太子是為了你來的,亦或者跑到這兒跟你死纏爛打嗎?”
宋皎被這句話堵住了心,她有點汗顏,但同時也鬆了口氣:“殿下恕罪,下官並無此意,隻是、隻是問一問而已。”
太子哼道:“你可不要自作多情。本太子是路過而已……是諸葛嵩多嘴,說你好像也在此地,所以好奇過來看看你到底在做什麼。”
車廂之外,耳聰目明的侍衛長下意識地動了動嘴角。
昨兒跟太子報說宋皎出城,因消息送晚了些,便給太子大罵了一頓,說他像是個鋸了嘴的葫蘆,能開口的啞巴,沒想到今日就被扣上“多嘴”的帽子。
原來他的嘴不是他的,而是隨著太子的心情變化而隨意變化的。
永安鎮這邊的路麵是青石板磚拚成的,因為是進京必經之地,青石都已經給來來往往的車馬壓踏的沒了起初的棱角,有的地方下陷,路麵也越發顛簸不平了。
就算這馬車是宮內能工巧匠所製,仍是不免震蕩。
宋皎的心也好像隨著馬車的顛簸而上下起伏。
她對於太子的話半信半疑:“下官的舅舅家就在此處,家裡出了一點事,所以過來看看……對了,剛才外頭的兩個孩子就是舅舅家的弟弟妹妹。”
說到這裡宋皎又有了疑問,她小心掃了太子一眼:“不知殿下怎麼竟跟他們在一起?”
“誰跟他們一起了?”趙儀瑄全盤否認,“隻是剛才馬車恰好經過,看到那兩個孩子傻呆呆地在門口坐著,叫嚷說肚子餓了,所以本太子就叫人給他們買了點吃的……”
魏子謙的家裡並不在永安鎮出京進京的大道上,太子是怎麼“恰好”馬車經過的?
宋皎覺著太子的話裡透著破綻,但又不敢一句句地質問。
她大概也嗅到了一點異樣,但麵對太子,她就像是走在剛結冰的湖麵上,要小心翼翼地試探,不能勇往直前地狂奔,因為一不小心就會踩碎那脆弱的冰層,掉進底下的冰水中。
宋皎謹謹慎慎地,決定道謝:“多謝殿下照料他們。”
趙儀瑄道:“這不算什麼,對了,你方才去了哪裡?”
宋皎並不隱瞞,畢竟這事兒也瞞不住:“是去了縣衙。”
太子問:“為了魏子謙的事?”
他連舅舅的名字都知道了,宋皎心一震,同時決定忽略這點:“是。”
“現在此事如何?”
宋皎道:“呃,已經談妥了,想來縣衙很快就會把舅舅放出來。”
“這麼快?”太子有點意外。
永安鎮這邊顯然是程殘陽盯著的,宋皎不願讓太子知道詳細,免得他也跟著插手。
既然太子說是路過,那肯定是要立刻離開的,又何必另生枝節。
於是宋皎道:“是。”
太子沉默下來。
宋皎心懷鬼胎,想他趕緊離開,又惦記著外頭的弟弟妹妹。她隻好主動打破了沉默:“殿下,下官不敢過於耽誤殿下,倒不如……下官就此告退……”
太子突然說:“上次在東宮,你就那麼走了,如今當著本太子的麵,沒有一句交代的話嗎?”
宋皎心頭一震。
她隻想要跟太子殿下維持表麵和平,最好大家都覺著“無事發生”,稀裡糊塗過去就行了。
如今見太子又提起此事,一時間就連車廂內的氣氛都緊張了起來。
大概是有點慌,宋皎說了一句很不合時宜的話:“殿下要下官如何交代呢?”
太子問:“你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