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正當心猿意馬,突然聽到耳畔宋皎的聲音,低低的說道:“世人種桃李,皆在金張門。攀折爭捷徑,及此春風暄。一朝天霜下,榮耀難久存。”
趙儀瑄凝神靜聽,聽到這裡,已然明白宋皎的意思。
他的大手上移,在她白膩如玉的後頸上摩挲了片刻,道:“這是李太白的《詠桂》,你是有感而發,還是隨口念的?”
宋皎動了動,歪頭看他:“殿下也知道?”
“怎麼在你眼裡,本宮是那種不學無術的?”趙儀瑄哼了聲,上次他去國子監巡查,不知有多少太學生拜服在太子腳下。
說了這句,趙儀瑄突然心頭一動,便道:“想來你不是隨口念念,一定是有感而發了,你念這四句,就是故意試試看本宮懂不懂,對麼?”
宋皎道:“什麼懂不懂?”
“這首詩是本宮在少年時候跟……”說到這裡太子停了停,原來他想到,這首詩正是王紈當初教過的。
宋皎不知他為何停頓,便道:“原來殿下也是這樣飽讀詩書,失敬啦。”
“你不用小瞧本宮,雖然過去這麼久,但未必不記得,”趙儀瑄哼了聲,凝神想了想:“安知南山桂,綠葉垂芳根。清陰亦可托,何惜樹君園。——對麼?”
宋皎心中詫異,便道:“果然一字不差。”
這會兒便抬頭細看他麵上,仿佛第一次認識他一樣,卻見長眉鳳眸,依舊是那麼光彩懾人的。
趙儀瑄看宋皎怔怔打量自己,不由捏住她的下頜,欲吻又止。
定睛細看她唇上的傷:“回去記得塗點藥,總這樣是很礙事的。”
宋皎啞然,這人總是正經不了一刻鐘,便又埋首回去:“知道了。”
太子抱著她,懷中的身子過於清瘦,讓他在憐愛之餘,生出一種得快點把人養的豐腴些的念頭。
不為彆的,一來是她的身子會好些,二來,這樣的體格,哪裡禁得住他磋磨。
收斂心神,趙儀瑄道:“本宮在彆的詩詞造詣上也是一般,但是李太白向來是……”他停了停,但這次卻並沒有刻意回避:“是王師傅極推崇的,一個李太白,一個杜工部,所以他們的詩本宮是極熟悉的。”
宋皎聽到他這麼一停,又說出王紈,心裡一跳,這才想起剛才太子說“少年時候”那一頓,原來正是因為想到了王紈。
她沒有抬頭,而是悄悄地轉眸看著他。
當初太子因為王紈衝到禦史台,那般風雷之怒,事後她越想越怕,但因為知道王尚書對於太子的意義非同一般,所以並沒有跟彆的人一樣很怪恨太子。
但直到如今,她才隱隱地窺覺,王紈對於太子的意義是何等之重,遠在她想象之上。
太子的目光悠遠,仿佛回到了少年時候,在宮內上書房,王紈教他這首《詠桂》,卻並不是無意而教的。
因為李太白的這首詩不僅僅是在吟誦桂花,而是暗含選拔官吏的深意。
宋皎所念的前六句,所謂“桃李”,便是指的待選官員,“金門”,則是有權貴之後的意思,意思是朝廷選拔官吏,都是以煊赫門第的子弟為先,一個個攀龍附鳳,鑽營而上,很不可一世,但等到風吹霜打,所謂“桃李”便禁不起考驗,那榮耀自然不再了。
而趙儀瑄所念的最後四句,說是南山的桂樹,經年金蕊芬芳,清蔭可人,何不把她長長久久地種在院中?這卻是勸諫朝廷納賢之意。
趙儀瑄心裡很清楚,便道:“夜光當然便是這南山桂了?本宮自然也知道,所以才想把夜光放在身邊……長長久久。”
他瞥了宋皎一眼,心想這倒是誤打誤撞的說中了,她身上偏也有一種叫他欲罷不能的香氣。
宋皎的本意不是這個,畢竟這《詠桂》是一首納賢臣的詩,但太子既然爛熟於心,他不可能不知道這首詩的意思。
他故意這麼說,不過是有心曲解而已,把納賢臣,順勢說成了讓她進宮在他身旁。
宋皎知道這話題說不通了,便當機立斷停住,隻伏在他的肩頭,假裝睡著。
趙儀瑄笑笑:“怎麼了……莫非是睡著了?要真睡了,本宮就該做點什麼。”
宋皎忙醒過來:“殿下,是該回去了。”又真怕他在這兒做什麼,便道:“腿都麻了。”
趙儀瑄本來是想回去的,但因為極喜歡這樣跟她相處,一時竟舍不得。
聽說她腿麻了,忙道:“彆動。”
他自己傾身向後,把宋皎輕輕一抱,便換作打橫抱在腿上的姿勢。
太子將宋皎攏在懷中:“給你揉揉就好了。”
他生得高大,手長腿長,這個姿勢更是不費吹灰之力地把人合在懷中,握住那纖細玲瓏的腳腕,輕輕地給她揉捏起來。
宋皎本來是借口而已,免得太子又動彆的念頭。
沒想到他把自己一句話竟當了真。
依偎在趙儀瑄懷中,宋皎看著太子為自己揉腿,他的神情專注,仿佛在做一件要緊之事。
這會兒太子俊美的臉上帶著三分的溫柔,斑駁的桂花影下,明烈的容色竟有幾分迷離。
宋皎怔怔地看著趙儀瑄,想起先前他在縣衙廳中,不動聲色地發付複州那幾位大人的情形,那一股天威難測的薄涼,足以叫人退避三舍寒涼入骨。
但是現在……
趙儀瑄輕輕地揉了幾下,他從沒做過這種事,通常都是彆人給他捶肩捏腿的,見宋皎不語便道:“怎麼樣?有沒有好些,手勁兒怎麼樣?有沒有弄疼你?”
宋皎回過神來:“好多了。有勞殿下了……回去吧。”
趙儀瑄嗤地一笑:“什麼‘有勞’,‘煩請’,‘多謝’,最煩你這假惺惺的。”
回到內堂,李衛長先來回話,此刻恨無傷已經為諸葛嵩將傷口料理妥當,隻要平心靜氣地養三天,便不會再反複。
李衛長又道:“這個人跟朱厭似關係匪淺,據他自己說,起初來給侍衛長療傷的時候,還不知他的身份,隻是衝著按台來的,後來才知道殿下到了,所以本想設計殿下。”
趙儀瑄道:“走了?”
李衛長回答:“已經走了,屬下派了個人暗中跟著。”
太子說道:“不用,叫人回來吧。”
金石衛一怔,忙領命:“是。”
李衛長回話的時候,趙儀瑄並沒叫宋皎回避。
等到金石衛離開,太子回頭看了她一眼:“這下你可放心了?”
宋皎先前聽說諸葛嵩的傷無恙,自然放心,不過此刻她正琢磨太子為何不叫人盯著恨無傷,聞言一時轉不過來:“什麼?”
趙儀瑄見她若有所思的,還以為她在想諸葛嵩的事兒。
見狀便知道沒有,當即笑道:“沒什麼,隻是想問你,你可知道這恨無傷乾什麼去了?”
宋皎還正想問他呢,不過心裡一想:“她那麼著急的要了兩色石去,又說了這兩色石的用處,難不成,她是往京裡去了?”
此刻她並不知道朱厭的為人,也不知在諸葛嵩陶避寒等人眼裡,朱厭簡直是一無是處。
宋皎隻以為素未謀麵就給了她那種寶物的,當然不至於是個壞人。
而恨無傷的行事卻極其古怪,宋皎便不禁替朱厭擔心。
趙儀瑄先是一點頭,繼而說道:“這恨無傷若是個聰明之人,就不會進京。倘若她是個嫌自己命太長的瘋子,就儘管去。”
宋皎竟不懂這話。
可她突然想起來,關於朱厭,趙儀瑄曾經跟她提過一句話:“你最好彆跟他照麵。”
那時候是在紫煙巷,趙儀瑄去尋她,誰知宋申吉不知死活地帶了魏氏前來滋擾,是諸葛嵩打暈了宋申吉,將他們擋了回去。
當時趙儀瑄說過,該慶幸今晚上跟著他的是諸葛嵩,如果是朱厭,那宋申吉就彆想活著回去了。
趙儀瑄卻也不願意讓宋皎多打聽朱厭,便把她拉到懷中道:“叫你彆總是說彆人,總之他們愛怎麼樣都無足輕重,隨便他們吧。”
李衛長將周百戶夫人送的吃食,在桌上擺好了,竟有不少精致的點心,也有些油炸的果子。
原來過兩日便是地藏菩薩聖誕,本地百姓們有親手做點心果子互相相送的習俗,宋皎正也餓了,隻是太子跟前,到底不好放肆,就隻看著趙儀瑄。
太子即刻會意:“你喜歡吃這個?昨晚也沒好生吃,早上又空著肚子,先彆吃這些不好消化的。”
李衛長忙道:“那百戶夫人還送了些湯粉跟現熬的雞湯,說是他們本地的特色,將雞湯煨開後,倒入湯粉裡便能吃。”先前他沒得吩咐,所以不敢擅自去做。
趙儀瑄笑問:“想吃麼?”
宋皎點點頭。
不多時,李衛長親自端了個托盤,盛著兩碗新粉送了上來,因見太子的心情不錯,李衛長便道:“那夫人還說,這雞湯是昨晚上就開始煨的,特給按台補身子的。就是不知道是否合殿下跟按台的口味。”
宋皎先前吃過百戶夫人做的湯麵,極為惦記,這粉還是頭一次吃,見那寬粉如雪色,湯卻很青的,香氣撲鼻,肚子竟有些迫不及待地叫了聲。
趙儀瑄原本吃過了,看宋皎想吃,便也陪著她吃了兩口,卻覺著其爽滑,鮮美都無可挑剔。
就是宋皎唇上還帶傷,吃起來很不方便。
她又怕燙,又怕碰著傷,又想吃,跟個幼貓崽子才學吃食一樣,吃兩口便停一停,皺皺眉,抬手擦擦嘴,又繼續堅韌不拔地吃。
太子看了會兒,隻覺著又是可笑,又是可憐,又是可愛。
宋皎察覺他在打量自己,一時停下來:“殿下你怎麼不吃?”
趙儀瑄見她不太自在,便道:“本宮先前吃過了,你慢慢吃吧。”他起身在她頭上揉了揉,便先來到了外間。
宋皎見他出外,卻猜到他興許有事料理,便隻低頭享用美食。
趙儀瑄來至外間,先前負責城中搜捕的金尋長早也等候多時。
這兩日金尋長讓周百戶配合,隻說提防寇賊餘孽混跡城中,讓家家戶戶留意看可疑人等,滿城士兵也加緊巡邏。
果然在搜查南城的時候,在客棧內查到線索。
原來就在宋皎抵達嶽峰的第二天,便有兩個自北邊來的客人入住。
而在太子殿下駕臨的那日,那兩個客人便都不見了,屋內並無遺留之物,帶了那客棧小二去認了認,果然那死的刺客是入住的其中一人。
至於另一個,竟無蹤影,也許是見城內提防甚嚴,便事先逃離了。
已經命客棧中人根據記憶,讓畫師畫了一張疑犯的圖貌。
太子看了看那張圖上所畫的人,是個瘦長臉細眼睛的男子,雖知道對方有可能會易容,但到底是個線索,便叫他們自去張貼。
金尋長又道:“至於那琵琶山的匪首,因先前傷重,又受了點刑,於今早上已經斷了氣,但昨晚他臨死之前吐露了一個重要消息。”
原來這些琵琶山的賊寇們最初本是要攻打嶽峰的,因為永州那裡有人跟他們透露,嶽峰遭災,防備空虛,隻要他們前去,守軍必定望風而逃,嶽峰就是他們手中之物。
但就在他們準備行事的時候,突然間有個神秘人為他們指點迷津,與其吃一個小小地嶽峰,不如趁著嶽峰百姓都逃往永州的時候,假扮逃難百姓潛入永州,然後裡應外合,一口氣把永州吃掉。
而且隻要吞了永州,回頭再吃嶽峰,也是來得及的,畢竟嶽峰無還手跟自保之力。
相反,假如吃了嶽峰再去攻打永州,永州早已經有了防範,自然難攻。
一個永州府,至少頂了十幾個嶽峰還不止,這種機會不是每天都有,所以匪首動了心,便采納了這人的計策。
誰知永州那邊得了宋皎的信,盧千戶到底有了提防,鏖戰了一天一夜無果,匪首動怒,便想回頭前往嶽峰。
那人又同他分析,說是如今己方疲憊,而嶽峰早已經嚴陣以待,此刻前去討不了好,必要等對方最鬆懈的時候,一鼓作氣成事。
這計策原本是極精妙無懈可擊的,隻可惜遇到了宋皎坐鎮在先,太子及時趕到在後。
趙儀瑄對於這個出謀劃策之人倒是很感興趣:“這人倒是個將才,可惜入了邪道。知道是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