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隻有朱厚照的皇帳區域偶爾傳來一些聲響,其他人大多入睡,營地內甚至連巡邏的士兵都沒見到一個。
跟沈溪領兵時軍中的防備等級相比,朱厚照禦駕所在營地的安保工作相當差勁,侍衛在夜晚都找到避風處打瞌睡去了,根本不關心是否有人襲擊營地,在他們眼裡,皇帝隻要待在營地就絕對安全,若是有危險的話,外圍那些官兵自然會頂上去,跟他們關係不大。
征服草原,代大明天子行廢立之事,乃是沈溪領兵成就輝煌偉業,其間的血腥並不為大多數禦林軍和邊軍將士能體會。
在一般人眼裡,這場戰爭勝得太容易了,完全忽略了達延汗巴圖蒙克沒死這個現實。
沈溪本來說早點兒入睡,但不知為何,越是疲倦,越是輾轉反側無法入眠。
“本來我可以留在軍中,調遣兵馬加強防備,睡得自然安穩;亦或者回到關內,不用擔心荒郊野外遭遇夜襲……現在倒好,我留在這邊,身不由己,甚至還被人看管起來,跟坐牢有何區彆?”
怎麼也睡不著,沈溪索性翻身起來,坐在榻上四處打量一番,誰想帳篷裡空空如也,連本書都沒有。
就在沈溪百無聊賴時,突然聽到帳篷外麵有動靜,似乎是有人在對話,隨即一個細微的聲音傳來:“沈大人睡了嗎?”
這聲音對沈溪來說並不陌生,乃是小擰子,也就是這段時間皇帝身邊一個非常關鍵的人物。
沈溪下床後整理了一下衣衫,來到門口,掀開帳簾,小擰子正好探頭往裡看,跟沈溪迎頭撞上。
在微弱燈光的映照下,小擰子看清楚是沈溪,有些驚訝,隨即後退一步,恭敬行禮:“見過沈大人。”
沈溪擺了擺手:“擰公公為何如此客氣?來了居然在外等候?現在已是中秋,中原和江南地區倒沒什麼,但在這邊塞苦寒之地,確實有些冷了。”
小擰子道:“小人能在沈大人帳外守候,那是莫大的福氣,話說沈大人回來後,小人還沒機會跟沈大人您請安呢……你們幾個,先退下吧,咱家有要事跟沈大人說,事關朝廷機密,你們不能隨便偷聽。”
沈溪從小擰子的神色基本可以判斷出來,並沒有什麼機密大事,不過是他隨便找的借口,以這種方式將那些侍候的太監打發走。反正以小擰子的身份地位,沒人敢質疑,總不會有人去跟正德皇帝求證,是否擰公公真的奉旨來跟沈尚書說事,那跟找死無異。
沈溪請小擰子進入帳篷,小擰子入內後四下看了看,神色間顯得很意外:“都這麼晚了,沈大人還沒入睡?小人本以為沈大人旅途勞頓,早就歇下,是以一直不敢進來打擾。”
沈溪道:“擰公公莫非有陛下旨意傳達?若沒有,但是有什麼心事的話,也儘可直言。”
小擰子是聰明人,雖然在大多數情況下他的智計沒到呼風喚雨的地步,但卻是個機靈鬼,而且他跟沈溪認識的時間很長,朱厚照還是孩提時,小擰子便作為劉瑾的跟班與沈溪認識了,且當時二人有過多次對話。
小擰子道:“沈大人,其實……小人來並不是跟您說禦旨之事,現在陛下還在皇帳那邊參加飲宴,沒心思顧及其他事情。另外,想必您也知道,陛下在張家口堡這段時間,不怎麼過問軍政之事,之前關於行軍調遣失誤,都是前司禮監張苑張公公自作主張的結果。”
“嗯。”
沈溪微笑著點頭,表示接受小擰子的說法,當然他也知道小擰子是在為朱厚照辯護,或者說是幫他的主人推卸責任。
小擰子苦著臉道:“張公公執掌司禮監後,做事專橫跋扈,連小人這樣從來不跟他爭的人,都吃了不少苦頭,莫說那些跟他有一定積怨的大臣和內官了,小人對此薄有微詞,但不敢對彆人說,沒想到他會自作自受被陛下降罪。”
沈溪伸出右手,做了個“請”的手勢,道:“擰公公,有話你直說就好。”
“小人跟您認識很久了,有些話也想直說,但……不轉彎抹角一些的話,怕沈大人您不會理解……小人其實不是非要跟誰爭什麼,隻是現在這局勢,小人也想做一點利國利民的事情,幫陛下分憂。”
小擰子說到這裡,基本就差說自己想當司禮監掌印,負責朝政了。
沈溪釋然地點了點頭,隨即問道:“擰公公,以你的年歲,怕是很多事難以承擔吧?”
小擰子這邊還在拐彎抹角,可沈溪卻已把話挑明,直接說你來當司禮監掌印不合適。
“啊!?”
小擰子非常驚訝,沒想到沈溪會說出這種話,當即反問,“沈大人,您的年歲……不也跟小人相仿麼?您現在已經做了那麼多大事……”
沈溪笑著說道:“其實擰公公前來拜訪之前,我便已猜到,你或許有這方麵的想法……既然是自己人,那有些話不妨完全打開來說……擰公公,陛下身邊,司禮監掌印最多能做多長時間?”
小擰子仔細想了下,最後搖頭道:“通常司禮監掌印太監,都是年邁後才登上這位置,長則三五年,短也有幾個月便下來的。”
沈溪再次嚴肅地看著小擰子:“那擰公公你希望過個三五年,或者七八年乃至十年後,便從司禮監掌印位置上退下來,歸鄉頤養天年?”
這下小擰子不回答了,開始認真琢磨沈溪說的這番話。跟麗妃光會采用一些威脅和恐嚇的說辭不同,沈溪所說基本都是事實,發人深省。
沈溪繼續道:“為防止內監擅權,通常司禮監掌印隻能做幾年,如果不死的話,多半會被貶斥或留守地方,孤獨終老。當然,也有可能會被陛下重新賞識提拔,但時過境遷,是否還能保持如今的身份和地位,又另當彆論了。這朝中很多事不是人力能決定,擰公公久在陛下身邊,應該知道各職司衙門管事太監,更迭速度有多快吧?”
在嘉靖皇帝前,大明皇帝基本還是管事的,所以不會出現長時間權力真空,使得司禮監秉筆、掌印太監和各司管事太監的更換頻率相對較高。
小擰子認真思索後,點了點頭。
沈溪道:“這世上,想要掌握權力最好的方法,不是自己總攬一切,而是由彆人代勞,若權力一直在你手上,或者說一直能得到陛下信任和大臣信從,誰來當司禮監掌印又有何區彆?”
小擰子瞬間便覺得自己好像被誰騙了,當然他不會覺得是沈溪在騙他。
他暗自琢磨:“最早的時候,麗妃娘娘的確是這麼對我說的,讓李興等人來當司禮監掌印,我隻要能控製李興,那司禮監便在我掌控中,就算李興倒台,下一個司禮監掌印還是要聽我的命令,我始終都隱身幕後操縱一切。但後來麗妃卻改變想法,找了些理由慫恿我爭位,但其實她已經失去對我的信任,隻不過是想糊弄我,讓我出麵頂著,隨時做好犧牲我的準備!”
想到這裡,小擰子問道:“那沈大人的意思是……?”
沈溪道:“其實誰來當司禮監掌印,我並不太在意,或者說我從未想過插手此事……擰公公,你或許被一些言論迷惑,覺得我欺世盜名,肯定想要掌控一切。但你何不設身處地地想想,若我什麼事都想插一腳,豈非讓陛下猜忌,更讓朝中人攻訐於我?為何我要做這種出力不討好的事情?”
小擰子再想了想,覺得很有道理,現在的沈溪應該儘量避免落人口實,若連司禮監掌印這種職位都是由沈溪來跟皇帝提議並落實,必然會落人話柄,而沈溪做事一向穩重,走一步看三步,斷不會做這種事。
沈溪再道:“司禮監掌印歸屬,直接影響的衙門是內閣,雖然我是翰苑出身,但並不希望早早便入閣,未來若有人想推我入閣,我必會拒絕,多年戎馬生涯後我現在更想過幾天安穩日子,甚至我已對陛下表明心跡,斷不容有人打攪。”
“擰公公,你或許可以通過陛下的信任當上司禮監掌印,但擰公公捫心自問,你能在司禮監完全站穩腳跟,做到事事都出於自己的意見,而不會被陛下之外的人左右?”
小擰子甚至不用去細想便大搖其頭。
小擰子跟沈溪對話時,覺得比跟麗妃相處輕鬆多了,沈溪給他講的都是一些實實在在的東西。隨即他想到,自己就算執掌司禮監,依然要受麗妃節製,而沈溪若是對他指手畫腳的話,他也沒辦法拒絕。
沈溪淡淡一笑,攤開雙手道:“這不就得了,本來可以讓彆人來當一個傀儡,但現在擰公公卻要將自己置於這樣一個極其危險的崗位上,隨時會被人左右意見……擰公公,你這又是何苦呢?”
小擰子點頭不迭:“沈大人,小人聽明白了,您希望小人推舉旁人來當司禮監掌印,是嗎?或者不是推薦,而是不去競爭。”
沈溪微微頷首:“我正是這個意思,與其費神費力,不如隱身幕後,做一個牽線人,這才是為宦者最高明的行事手段。”
小擰子還是有些擔心:“但小人怕張公公回來……張公公為人錙銖必較,行事狠辣,若被他東山再起的話,怕是小人要遭受打擊報複。”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