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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一清對朱暉的建議,沒什麼可說的,到底朱暉地位不低,作為保國公,在朝中屬於超然的存在,楊一清不會公然跟朱暉搞對抗,畢竟二人一起來的,照理說應該站在同一條陣線上。
隨即楊一清去見了張永,跟張永說了一下關於想請示皇帝下一步平息中原盜亂之事。
張永此時就在中軍帳旁的一個帳篷裡,也沒有資格去皇帳,聽完楊一清的話,當即沒好氣地道:
“楊尚書,你有事的話直接去請示陛下,若無法見駕,你也該去請示江大人或者擰公公,跟咱家說這些做什麼?咱家現在隻是監軍太監,之前禦馬監和廠衛的差事均已被卸下來,管不了事。”
楊一清輕歎一聲,他不是沒想過去見江彬和小擰子,隻是他覺得二人隻是靠著皇帝的寵幸才走到今天這一步,完全沒有做事的能力,反倒是張永為大明幾次出生入死立下汗馬功勞,所以楊一清覺得有事跟張永商議會比較合適。
楊一清道:“張公公請見諒,在下並非有意打擾,隻是如今陛下回京這一路,還有之後朝廷內部穩定,需要有人維係,在下並非是要急切回京城而不想擔責,實在是中原盜亂更應該由有領兵才能的官員來平息為妥。保國公跟在下領兵前來,不過是為了護送陛下回京找的由頭罷了。”
張永搖頭道:“楊尚書說的,難道咱家會不知?咱家能理解保國公跟楊尚書的苦衷,誰不希望回京城過安穩日子?誰稀罕在這種窮鄉僻壤之所天天麵對流民和災情……不如回京城高枕無憂。”
“隻是這件事咱家真的做不了主,你先試著去請示一下擰公公,他現在有資格見駕,若他都不行,你隻能去請示沈大人,或者乾脆去見江彬。”
無論楊一清怎麼說,張永就是無動於衷,因為他不想惹火上身。
楊一清無奈,隻能出張永帳篷去見小擰子,卻發現自己連小擰子在何處都找不到,至於江彬則一直躲在皇帳內,似乎是貼身保護皇帝,他更見不著人,最後無奈之下,他隻能去找沈溪。
“應寧兄,久違了。”
營帳內沈溪笑著打招呼,一改之前剛見麵時的冷漠。
因為沈溪在外也是當差,二人在公開場合見麵,皇帝在側,總歸要收斂平時交情,私下相處就不一樣了。
但其實沈溪跟楊一清間也並沒有多親密,跟沈溪關係好的,外臣中除了工部尚書李鐩外就沒誰了,倒是翰林院有不少人跟沈溪交情不錯,諸如梁儲、靳貴等人,這些算是沈溪在東宮時結交的朋友。
沈溪出任東宮講官後便外放為督撫,之後回朝直接做了兵部尚書,等於少了十幾年乃至幾十年在朝中摸爬滾打的經曆,當上尚書直接位極人臣,旁人跟他交往不自覺便會感到非常大的壓力,沈溪也就沒有主動跟那些年老但官職不及自己的人進行交流。
沈溪在朝中的孤立無援,跟他突然崛起有關,旁人對他很難認同,也缺少跟他攀交情的機會。
不過沈溪跟楊一清間,關係倒還融洽,問題是楊一清的地位仍舊在沈溪之下,楊一清當尚書之前如此,如今即便貴為戶部尚書,但論資排輩也隻能屈居沈溪之下,沈溪對楊一清的熱情,屬於“禮賢下士”。
沈溪感到自己在朝中發展人脈很難,一切就在於他已身居高位,旁人跟他結交的話難免有趨炎附勢的嫌疑,所以為了保持個好名聲,對他敬而遠之。而且沈溪的確太過年少,很多老家夥覺得跟他有代溝。
楊一清沒有多寒暄,直接將自己的來意說明,意思是要請示皇帝關於下一步領兵平亂人選的事情。
沈溪歎道:“這件事,回來前我便跟陛下商議過,陛下的意思是讓重器兄留下統率兵馬平息地方盜匪。因為之前並未定下來,此番還得再次跟陛下請示……我準備以重器兄為河南巡撫,專門負責平亂之事。”
楊一清聽了沈溪的話,多少鬆了口氣,其實楊一清自己也不想留在地方上平亂。
眼看就要到年底了,戶部正是最繁忙的時候,他這個戶部尚書卻要出來領兵打仗,而這本身又不是他擅長的事情,雖然楊一清曾為三邊總製,但他屬於那種經營型的人才,在行軍策略上,甚至不如現任三邊總製王瓊。
楊一清道:“那在下是否有機會一同去麵聖,跟陛下當麵提及?”
沈溪道:“應寧兄,其實你想見到陛下,親眼求證陛下安穩的心思,在下能理解,但陛下脾氣不太好,若觸怒後果不堪設想,咱們隻需要將分內之事做好便可。到了紫荊關,陛下必會現身,這次陛下確實在皇帳內,明日陛下上轎前,你跟保國公可以近距離見證。”
楊一清想了想,最後點頭:“如此甚好,希望能早些得到證實,如此也好心安。”
沈溪笑了笑,道:“兩件事都解決了,應寧兄應該沒有彆的什麼事情了吧?時候不早,你早些回去休息,明日咱們一起動身回京城……說起來,在下大半年都在外邊,身體有些撐不住了。”
楊一清點頭,此時他仍舊顯得有些拘謹,行禮告辭,沈溪陪同他一起出了帳篷。
楊一清正要回他的寢帳,但見幾個身影匆匆忙忙而來,卻被沈溪的侍衛攔下,但聽小擰子的聲音傳至:“沈大人,是小人。”
楊一清正好到處找小擰子,聽到這聲音身體稍微一顫,沈溪卻先一步迎過去,叫侍衛讓開,以便小擰子靠近。
小擰子看到沈溪旁邊還有個楊一清,笑著打招呼:“原來楊大人也在。”
楊一清本來很想知道二人要說什麼,但此時卻識相行禮:“既然兩位有事情要說,在下告辭。”
楊一清走出幾步後,隱約聽到小擰子對沈溪道:“沈大人,陛下傳話過來,說是請您馬上去麵聖,似乎有要緊事說,小人不敢怠慢,第一時間便前來傳話。”
沈溪剛剛才說麵聖很難,但一轉眼便要去見皇帝,這讓楊一清多少有點接受不能。
但楊一清沒法說什麼,到底這不是沈溪主動前去麵聖獲準,而是皇帝召見,這也意味著可能是朱厚照有什麼要緊事要跟沈溪商議。
得到召見,沈溪必須要快步往皇帳去,甚至比楊一清走得更快,沈溪經過楊一清身邊時甚至沒顧上打招呼,楊一清也沒法阻止,本來他還有尾隨兩人前去麵聖的心思,到最後隻能目送沈溪跟小擰子離開。
沈溪跟小擰子一起到了皇帳前,尚未掀開簾子入內,便聽到朱厚照在裡麵抱怨:“……這是人住的地方嗎?地上連毛毯都沒有,喝點水還帶著白色沉渣,這是要公然謀害朕的性命嗎?”
江彬在旁邊唯唯諾諾,不敢反駁什麼,以朱厚照罵人中氣十足看,這位爺根本就沒什麼病,隻是一路上過得不順心罷了。
小擰子掀開簾子,卻不敢進去,沈溪站在帳門處,輕聲道:“微臣求見陛下。”
沈溪是在沒有人通傳的情況下直接現身門前,朱厚照聽到沈溪的聲音,終於不再埋怨,對江彬道:“你先退下,朕有事跟沈先生說。”
江彬如蒙大赦,緊忙出了帳門,隨即沈溪入內,小擰子將簾子放了下來,不想影響沈溪跟朱厚照的會麵。
朱厚照似乎因為之前發脾氣,有點不知該如何麵對沈溪,大概是怕沈溪覺得剛才那通怒火是指桑罵槐,故意發難。
沈溪道:“不知陛下傳召,所為何事?”
朱厚照道:“這裡住的條件太差了,不如早些往紫荊關進發,想來關城裡任何一間屋子都比這裡強。”
沈溪搖頭道:“陛下住的帳篷,已經超過軍中大多數人了……微臣領兵在草原時,條件比起這個差多了,過黃河後有大片沙漠和戈壁,有時候幾天都沒水喝,就是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下,取得了對韃靼戰事的勝利。若陛下禦駕親征,深入草原,不知該如何麵對此等情況?”
“嗯!?”
朱厚照對此有些措手不及,驚訝地看著沈溪。
沈溪又道:“行路在外,若對衣食住行如此在意,怕是寸步難行……陛下若覺得辛苦,為何要應允禦駕親征,又為何要跋山涉水到地方來體查民情?”
朱厚照本來一肚子火氣,現在卻變成懊惱,確實有點兒後悔到這種鬼地方來,心想:“說的也是,自打出征後我就在宣府和張家口堡,沒去草原吃苦,若班師途中我沒開小差,也不會遭這罪,現在估摸已錦衣玉食,睡著高床軟枕,最重要的是身邊有各種樂子,還有仙丹妙藥吃……日子過得多逍遙?”
朱厚照道:“朕禦駕親征是為封狼居胥,到地方來則是體察民情,當然會辛苦些……”
“那陛下就不該過多抱怨。”
沈溪正色道,“軍旅中的情況便是如此,陛下禦用之物都留在居庸關,這邊都是臨時置辦的東西,其實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對很多人來說已是可望不可求的事情,何況如今陛下有床榻和被褥,外麵將士連這些都沒有,需要在荒野間露宿,他們的辛苦有誰知道?”
朱厚照不說話了,但臉上卻表情木訥,顯然不喜歡被人用大道理教訓。
沈溪又道:“如今中原百姓流離失所,莫說是住的地方,連口吃的都沒有,陛下何嘗考慮過他們?”
朱厚照不耐煩地道:“沈先生,現在問題是……朕乃九五之尊,你要讓朕跟那些草民相比嗎?”
沈溪直視朱厚照,朱厚照立馬將目光避開,似乎也知道自己理不直氣不壯。
沈溪怒其不爭:“陛下既然是出來體察民情,就應該與民同甘共苦才是,若陛下實在覺得待在皇帳裡難受,不妨出去視察一下即將開拔去地方平叛,與賊寇浴血奮戰的將士,如此能讓陛下快速贏得民心,將士也更好為陛下效命。”
朱厚照不滿地道:“為國效命,本來就是大明軍人的職責,若朕不去,他們就不浴血奮戰了嗎?真那樣的話,簡直枉為人子。”
沈溪道:“陛下若要以道德禮法的枷鎖逼迫將士就範,或許他們會這麼做,但多是敷衍了事。若真想讓他們拚命,則需要有一顆忠君體國的赤膽忠心……隻靠陛下一句話,他們就能豁出性命戰死沙場,憑的到底是什麼?難道他們生來就希望自己有一天死在戰場,不希望自己的犧牲獲得回報?”
朱厚照臉色更加不善,“沈先生,朕叫你來,不是想跟你說這些大道理,朕覺得這裡住得不舒服,不如直接動身前往紫荊關,這應該沒問題吧?”
沈溪卻堅持道:“陛下不應該過度追求享受,這也是方便您更好地體察民間疾苦,若實覺得這裡不適合居住,不妨讓人以香薰過,地上鋪上油布,再更換一些擺設……”
朱厚照眼前一亮:“這樣能行嗎?”
沈溪歎道:“臣還是那句話,陛下這麼做的話,就不是出來體察民情,而是到地方享受……難道陛下不覺得,現在能有個地方住,已經很好了嗎?”
朱厚照有些惱火,他當然知道這樣比當時他在荒村鋪著稻草睡覺舒服多了,但問題是他現在已經恢複了皇帝的身份,還回到了軍中,就不想再受任何委屈,他不想再過那種苦日子。另外就是他是個夜貓子,到了晚上精神十足,覺得趕路也是個不錯的選擇,而忽略其他人的感受。
朱厚照道:“沈先生彆說那些大道理,你就告訴朕,能不能改善一下居住環境。不能改善的話,那朕決定繼續往紫荊關進發。”
沈溪無奈地道:“那就請陛下移步到外,先跟軍中將士見上一麵,讓將士們感受到陛下跟他們同甘共苦的決心和勇氣,然後微臣會想辦法幫陛下改善居住環境。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為何朕要這麼做?”
朱厚照惱火地道,“朕做事,需要跟人交換條件嗎?”
沈溪道:“那陛下可知,您一到這裡便直接進入皇帳,有多少人關心陛下的安危?陛下自張家口出城後便一走了之,當時微臣頂著多大的壓力,才告知天下人陛下仍在軍中,之後消息泄露出去,又有多少人懷疑微臣圖謀不軌。”
“此番陛下拒不露麵,保國公跟楊尚書無法跟太後奏稟,更無法跟朝廷交差,陛下知道他們是如何為難微臣的嗎?”
本來為人臣子,無論替皇帝做多少事,都不該有所抱怨,但現在沈溪心裡很不爽,你小子到了一個地方,居然會對居住方麵的要求如此高,我倒好,幫你擦屁股的同時還得麵對天下人的質疑,我找誰訴過苦?
現在讓你出去慰勞一下將士,等於是露個臉還這麼多抱怨,你這個皇帝到底是怎麼當的?
朱厚照見慣了那種對自己唯命是從的大臣,見到沈溪這樣的,也不由有些發怵,沈溪給他講的聽起來是大道理,但其實不是,因為沈溪講道理都是從最基本的小事說起,從來不提什麼家國社稷,一來是沈溪知道朱厚照會煩,二來是知道這種大道理難以說服人。
果然,朱厚照聽到後馬上感受到沈溪之前遭遇到的不公,黑著臉道:“朕這不是出來體察民情,沒顧得上跟沈先生你說麼?”
朱厚照雖然孩子心性,但到底還是願意講道理,每次沈溪都接納並且真心幫助朱厚照,就因為朱厚照明事理,這是非常難得的優秀品質。
皇帝願意跟你講道理,很多事大家就可以湊到一起商量下,哪怕朱厚照任性貪玩一些,至少不失格。
沈溪道:“陛下出巡到現在,朝中太多人關心,本來微臣不想跟陛下說這些,但現在既然陛下對住的地方不滿意,那就叫人來收拾和整理一下……陛下既然要體察民情,不妨去見見軍中將士,他們算是為陛下平息中原叛亂的中堅力量,陛下的寬仁,會讓他們多幾分對朝廷的忠誠,在麵臨絕境時可以為陛下效死。”
見朱厚照木著臉,沈溪又道:“如此也算是給天下關心陛下的人一個交待,隻要陛下露麵,微臣也好做人,對太後和滿朝文武也有個交待。”
朱厚照看了看沈溪,能夠體會到沈溪前一段時間的不易。
到現在沈溪還在袒護他,說他出來是體察民情,但其實連他自己都覺得這種鬼話站不住腳,若真如此何至於要瞞著張太後和朝中重臣?
朱厚照點頭:“那行吧,朕就出去露個臉,讓朝中大臣知道朕好端端的,也讓將士們知道朕體察民情不是空談。”
雖然朱厚照很惱火,但終於還是妥協了,答應沈溪出去見軍中將士,但同時他也補充了一句,“沈先生趕緊找人將皇帳收拾一下,喝的水重新換過,飯食也重新做,冷冰冰的誰吃啊?先這麼對付過一晚,哦,一定要記得在賬內加個火盆,天如此潮濕陰冷,朕不想讓身體受罪!”
沈溪行禮:“微臣領命。”
朱厚照走在前麵,自己把簾子掀開,忽然見到門口侍立的江彬和小擰子,不由嚇了一大跳。
“你們在這作何?”
朱厚照黑著臉喝問。
小擰子跟江彬嚇得不輕,江彬趕緊道:“陛下,您要往何處去?”
“巡查營地。”
朱厚照硬邦邦地回了一句,“朕要好好慰勞一下軍中將士,讓他們為國儘忠,儘快平息匪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