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書說完,唐寅不由皺眉,問道:“宋將軍,叛軍就這麼點人?”
哪壺不開提哪壺!
唐寅的問題就好像刀子一樣,戳中宋書的軟肋,沒等宋書進一步解釋,旁邊的胡嵩躍道:“末將鎮守山口,將逃竄的叛軍六百二十餘人全都擊殺和俘虜!”
本來宋書那邊的功勞看起來已不小,但跟邊軍胡嵩躍報出的數字相比,卻低了許多。
宋書殺傷和俘虜大概有三百六七十人,而胡嵩躍這邊則有六百二十人,如果雙方的數字真實可靠,功勞自然是胡嵩躍大。
“你們就是在背後撿便宜!”宋書背後馬上有人出言諷刺。
胡嵩躍卻沒有動怒,道:“憑本事吃飯,你們窮追猛打,如果半道就把問題解決了,功勞還有我們什麼事?”
“你!”
宋書背後將領都怒視胡嵩躍,大有上前掐架的衝動,不過在沈溪帳中,就算他們再不滿,也不敢兵刃相向。
一時間現場火藥味濃重!
唐寅略微有些尷尬,瞥了沈溪一眼,想知道沈溪怎麼處置眼前的局麵。
卻見沈溪態度平和:“你們已將所有戰果,彙報完畢了?”
兩邊這才放棄目光對峙,重新以俯首領命的姿態看向沈溪,以期得到下一步指令。
“回大人的話,末將已將己方情況,詳細跟大人奏明。”宋書道。
“末將也一樣。”
胡嵩躍行禮。
“嗯。”
沈溪微微點頭,“既然你們都稟告完畢,那本官問你們,按照你們所說,將叛軍近千人擊殺或俘虜,你們自己的傷亡呢?”
宋書和胡嵩躍這才意識到沈溪要計較軍中折損。
剛才為了表功,或者說是為了壓對方一頭,兩人都未把自己一方折損上報。
他們也是有意回避,畢竟都不知對方折損情況,按照功勞來說是胡嵩躍代表的邊軍更大一些,但如果把折損算進去的話,頭等功指不定花落誰家。
在這件事上,宋書顯得積極一些,畢竟他已在殺傷和俘虜敵寇數量上吃了虧,隻能靠折損挽回麵子。
宋書道:“回大人的話,末將手下死十二名弟兄,傷二十六。”
胡嵩躍嘿嘿笑了起來:“打幾個毛賊,居然死傷三四十號人?虧你們有臉跟大人彙報!大人,我們這邊……隻傷了六個弟兄,沒有陣亡的。”
宋書背後又有人抗議:“可不是麼,你們不過跟一群殘兵敗寇交戰,我們可是硬碰硬,要不是我們弟兄的命給你們墊著,你們能輕鬆獲勝?”
“閉嘴!”
這次宋書直接喝斥,他已經看出來了,情況有點不對,沈溪看起來神色越平靜,有可能爆發起來越雷霆萬鈞,這裡到底是中軍大帳,爭執未免多了一點,正常的主將都不允許有人挑戰自己的權威。
宋書望著沈溪,抱拳道:“請大人示下。”
沈溪皺著眉頭:“你們的折損,基本在可控範圍內,本官不跟你們多計較,戰場上若要求毫無損傷的話,那就不要打仗了……現在本官隻想知道,賊軍總數是多少?”
沈溪的話音落下,營帳內突然安靜下來,甚至連呼吸聲都能聽清楚,再也沒人出來爭什麼功勞。
唐寅一時間糊塗了,等他回味過來,便知道應該是兩方人馬為了爭功,缺乏配合,以至於讓賊寇跑了不少。
沈溪語氣略帶嘲諷,冷笑道:“本官雖然未親率人馬踏上第一線,卻得知,此番交戰的賊寇數量在一千三百人左右,其中最精銳的有三百精騎,來去如風,危害一方,賊首名叫張烈盛……你們可把這批匪寇抓回來?”
宋書和胡嵩躍這會兒彆說出來爭辯,連頭都抬不起來了。
唐寅心裡稍微算計一下,道:“賊寇雖眾,但主要是靠核心力量支撐,這一千多步卒不過是附庸。兩位將軍將這些雜兵殺傷和俘獲,卻讓核心的三百人跑了,也就是說……賊寇的主力都成功逃脫?是這麼個意思吧?”
旁人不能直接諷刺宋書和胡嵩躍,二人在軍中地位可不低,都已是參將以上的軍職,換到地方那就是衛指揮使甚至是一省都指揮使。
但唐寅卻不用考慮那麼多,隻需要順著沈溪的話說下去便可,他的話其實是對在場很多不明事理的旁觀者做出解釋,這場仗贏在哪兒,輸又在哪兒。
宋書臉色青紅一片,顯得很丟人,卻強行辯解:“叛軍剛和我們交手,其押後的騎兵便轉身向南逃竄,末將以為胡將軍的人馬會將這部分人截住,於是便將精力放在體量更大的賊寇交兵中……誰知……”
胡嵩躍不滿地道:“你這意思,是要賴我們了?跑的都是騎兵,機動力極高,事起倉促,讓我們怎麼追?他們逃的方向可不是我們預設的阻擊點!”
宋書本來要跟胡嵩躍爭論,但想到這樣有違背軍令之嫌,趕緊為自己辯解:“末將將叛軍主力擊潰後,也曾派兵去追,但奈何此時距離叛軍騎兵逃跑已有小半個時辰,再追已然不及……而且大人吩咐要在天黑前結束戰鬥,為防止中賊寇埋伏,所以末將……”
胡嵩躍道:“說你們窩囊便可……兩三千人馬打九百多賊寇,還跑了三百多,不知分兵追趕,非要先取得一場勝仗後再追?哼哼,這不是眼睜睜看著賊寇跑沒影?”
雖說胡嵩躍作戰經驗豐富,但在政治嗅覺上卻遠不及京營出身、浸淫宦海多年的宋書。
此時宋書努力為自己辯解,胡嵩躍卻依然拿出先前互相挖苦攻訐的姿態,想把責任完全推到京營這邊。
不過胡嵩躍也不算太愚鈍,等他說完話,發現沒人反駁時,便覺得事情不太妙,再看沈溪神色冷峻,隨時都有爆發的跡象,頓時緘口不言。
在場人都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為何宋書從開始便沒有追擊那三百多精銳響馬,在於這些京營的兵油子,可不分什麼精銳響馬和普通賊寇,對他們而言,隻要消滅的是叛軍,就是一樣的功勞。
他們發現有三百精銳逃走,剩下卻有九百多老弱病殘後,首先想到的就是將這支疲弱之軍解決,如此最大的功勞便是自己的。
宋書和他部下的想法,是讓胡嵩躍去啃難啃的骨頭。
胡嵩躍當然也不是傻子,知道逃走的三百多騎是悍匪,逃走的路線跟他設伏的地點有一定距離,如果他發起追擊,就算把悍匪全部消滅,功勞也就那麼多,不如留下來把那九百多老弱病殘給解決了,先把功勞搶到手再說。
各自都懷有私心,不先去解決最大隱患的精銳,而是把那九百多老弱殘兵當成最大的功勞,試圖先行摘取。
回來後更是一頓吹噓,避重就輕。
在唐寅看來,這幫人全都有錯,都是以自己的利益為先,根本沒考慮到對整體戰局的影響。
沈溪不言語,唐寅這會兒已完全明白沈溪的用意,甘心充當傳聲筒,冷聲道:“你們現在還有心思辯解孰是孰非?若非你們隻顧著窩裡橫,那些危害地方的賊寇也不會逃掉,誰能抽身事外?那些精銳賊寇逃脫後,要不了多久又會拉起一支上千人的隊伍,繼續對我軍形成威脅,這責任誰來承擔?”
胡嵩躍聽到這話,明白自己的問題不小,低下頭不言語,但無論是他本人,還是在場其他將領,心裡都不服氣。
明明得了功勞,且功勞不小,怎到了沈溪這裡就不被承認?
帳篷內安靜得可怕,過了許久,沈溪才道:“本官平時對你們太過縱容,之前在河間府城就鬨出亂子,本官打了你們軍棍,小懲大誡,也是希望你們能引以為戒,誰知現在卻變本加厲,為了私心連大局都不顧!”
宋書背後有人抗議:“大人,我們可是取得了勝利!”
說話之人不是彆人,正是之前因主動向邊軍挑釁而被罰的趙越齡,此時他難以理解,就算有一定的過錯,難道我們取得的功勞就應該被忽視?最差也應將功補過吧!
沈溪瞥了趙越齡一眼,根本就不想搭理他。
唐寅幫腔道:“在沈尚書手下當兵,以為消滅幾百個賊寇就是大功勞?西北連續幾戰下來,加上中間的京師保衛戰,狄夷的頭顱都是以十萬計,你們有點出息沒有?”
趙越齡這才意識到,在沈溪手下當兵,取得殲敵幾百人的功勞壓根兒就不值一提,這跟在彆的軍隊中完全不同。
如果在旁的軍中,殲敵幾百人的功勞可以吹個幾年,功勳足以讓他們吃香喝辣,還有人會因此獲得升遷。
但在沈溪這裡,卻屁都不是!
“大人,末將知錯。”宋書先一步認錯,向沈溪行禮。
沈溪問道:“錯在何處?”
宋書很尷尬,稍微遲疑後才道:“卑職不該對胡將軍心存芥蒂,戰事開啟後,應當下分兵去追擊匪寇精銳,而不是著眼於眼前的功勞,之後更應該跟胡將軍通力合作!”
這邊宋書已經認錯,胡嵩躍也不是死要麵子活受罪之人,趕緊行禮:“末將也有錯,未能將大人的命令貫徹到底!”
兩方帶頭的人都認錯了,剩下的也沒了脾氣,紛紛低下頭,這會兒沒人再提功勞之事,一個個死氣沉沉,好像犯了大錯,就等著領罰。
唐寅問道:“沈尚書,如何懲戒他們?”
沈溪沒有回答,蹙眉好像在想心事。沈溪不說話,在場沒人敢說,唐寅隻好住口,等待沈溪給出最後的裁決。
恰在此時,門口傳來一陣嘈雜聲,好像有什麼人到來,等通稟後眾人才想起還有將領沒來參會。
進門帶頭那位是張侖,身後跟著一些低級軍官,除了張侖外沒有一人顯眼,但仔細辨認的話就會發現張侖帶的人包涵京營和邊軍兩邊的低級校尉。
“大人!”張侖進來後眉飛色舞,顯得很興奮,握緊拳頭道,“卑職幸不辱命,率一千神機營騎兵,將逃竄的賊軍全部剿滅,賊軍隻有不到十騎逃脫,未能在天黑前將所有匪徒抓捕歸案!”
張侖的話讓在場將領驚愕不已,他們這才意識到沈溪早就做出第三手準備,就是派出張侖前去截擊叛匪。
因為張侖在軍中的地位不同於普通軍將,他將來是要襲爵的,就算取得再大的功勞,也不會讓人覺得突兀,更不會覺得是跟他們搶功。
張侖建立的戰功看起來不顯眼,隻消滅了三百賊寇,跟胡嵩躍和宋書的功勞沒法比。可問題是這三百賊寇乃是賊寇中絕對的精銳。
“為何逃了十騎,沒將口袋陣設好嗎?”沈溪對張侖的奏報,似乎也不太滿意,語氣中帶著一股生硬。
張侖雖然覺得這回事情做得不算儘善儘美,不過因為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實戰,又取得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以為這已足夠,但回到中軍大帳他才意識到要得到沈溪的讚許可不容易。
張侖出身勳貴,但他並無一般武人頑固己見的臭毛病,更像個文官,畢竟他的文化水平在那兒擺著,當即拿出認錯的態度,行禮道:“卑職未能完成大人交托,請大人責罰。”
在場的人又不說話了,等候宣判一樣等沈溪發言。
但半天沈溪也沒開口,在場的人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兒上了,因為一個不好就有人要被拉出去打軍棍,哪怕這次幾路人馬都取得勝利,但在沈溪這裡要斷定有無過錯,絕非表麵看到的那麼簡單。
許久後,沈溪終於開口了:“本官做事務求公允,你們領兵獲勝,確實摘取功勞,但卻因為自作主張,各路人馬未能配合,給本官用兵帶來極大的麻煩。現在你們已經得到教訓,之前本官未跟你們強調過,現在再說一遍,如果軍中再有邊軍、京營互相攻訐的言論,無論人前或者人後提及,一律軍法處置!”
“得令!”在場的人,除了唐寅不是武將不需要領命外,其餘之人俱都行禮,聲音整齊劃一。
沈溪再道:“在本官手下當差,不論親疏遠近,就算曾經立下過再大的功勞,哪個不是本官帶起來的?你們不服也好,心中有怨恨也罷,現在都要服從於平亂大局,本官是帶領你們去取得功勞,而不是來聽你們爭論不休!”
“得令!”
又是整齊劃一的回答。
沈溪神情終於緩和下來,“這次功勞,本官會如實跟朝廷上奏,不過殲敵一千三百餘人的小勝隻是個開端,未來取得的功勞會更大……不過,旗開得勝總歸是好的,彆怪本官留了後手讓張侖帶人去補漏,本官就是怕你們亂來!你們還真沒讓本官失望,一個個為了自己的私心……”
沈溪好像又要開罵,在場的人雖然歲數都比沈溪年長,被沈溪叱罵卻沒有任何脾氣。
“罷了罷了,既說過不提,本官就不再提了。”
沈溪道,“會議到此結束,晚上營防你們自行安排,若是再出岔子,彆怪本官對你們不客氣!”
說完,沈溪拂袖而去,剩下一群平時心高氣傲的大老爺們兒,站在那裡不知該說什麼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