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老人捧著溫熱的杯子,開始說起了屬於他的故事。
很多很多年前,老人還是個青年時,頂替了父親的工作,到了某廠裡上班,端上了當時的鐵飯碗。
但老人是個很討厭機械工作的人,從小就厭惡一成不變的事情,所以無論是學習還是工作,隻要一坐下來機械式重複,人就受不了,在學校時他常常因為這個和老師頂撞,到了廠裡也和領導與同事處不好關係,受儘了旁人非議的目光和熱嘲冷諷。
可當年那個年代遠沒有現在這麼開放,除了在工廠上班和在田地裡耕作,就沒有什麼正經能活命的營生,“個體戶”那時候還是讓全家羞恥的帽子,要做生意也隻能在見不得人的黑市裡折騰。
老人受不了工廠裡機器人一樣日複一日的循環,天天摸魚偷懶,最終被工廠開除了。
當年,被開除就等於背上了“汙點”,再也沒有什麼正經單位會接手你,也不會有好女人願意嫁給你,還是青年的老人半是迫於無奈半是感興趣,就開始偷偷摸摸在黑市裡鼓搗“走私夾帶”的生意,最終被稽查隊抓住,關了好多年。
等他被放出來時,時代已經發生了變化,他也從青年成為了中年,和大多數因為飛速的時代變化而迷茫的普通人一樣,他不知道自己能乾什麼,隻能渾渾噩噩的糊日子。
被開除過,又坐過牢,還沒有錢,像他這樣的人,當然得不到任何姑娘的青睞,連家人也都不待見,漸漸疏遠,唯有當年一個看他長大的堂伯可憐他,讓他在自己的單位幫忙,每次單位有貨要下的時候就把他叫來,負責給工廠卸貨,賺點力氣錢。
原本這樣的工作雖然辛苦,卻也有被工廠看上長期合作的可能,除了沒有正式崗位,賺得和普通工人也沒有什麼區彆,可是發生了一件事,讓已經是中年的老人辜負了堂伯的一片苦心。
當年非常流行那種“全民彩票”,兩塊錢三塊錢刮一張,小到臉盆牙膏,大到洗衣機、窗式空調、桑塔納轎車,都有可能中獎。
許多瘋狂的人拿出全部的積蓄抱著一盒又一盒的彩票,就坐在展示著桑塔納轎車的舞台下一張張刮,卻最終隻能刮出一堆臉盆牙膏破口大罵地離開。
但老人就非常幸運,他拿出所有的積蓄賭了一把,竟然真中了一部桑塔納轎車。
中了桑塔納後的那段日子,對他來說就像是一場瘋狂的大夢。
該看不起他的人不會因為他中了一部桑塔納就看得起他,會被吸引來的都是一群各懷異心的小人。
唯一對他好的堂伯,苦口婆心地勸他不要把桑塔納賣了,去考個駕照,拿著這車去當個出租車司機,或者給有錢人當司機,學會一門手藝。
多少出租車司機最大的門檻就是車,在他這裡已經得到了,隻要有張駕照,這輩子都不愁吃穿,他甚至願意借這筆考駕照的錢。
可是他那時已經被“中大獎”的好事衝昏了頭腦,再加上旁邊有各種各樣的人蠱惑和攛掇,他最終還是把車賣了。
不但把車賣了,他還聽了那些人的鬼話,覺得堂伯不讓他賣車就是不想他過好日子,想他一輩子給彆人打工。
在“萬元戶”就已經是土豪的那個年代,桑塔納不是用錢就能買到的,多得是花十幾萬要買車的人,他高價把車賣了,得了一大筆錢,卻完全沒有計劃和目的。
老天爺眷顧他,給了他一次改變人生的機會,可他拿到那筆錢後,整天就花天酒地,按照當年那種物價水平,身懷十幾萬的人看什麼都像便宜的不要錢,他的身邊開始被一群酒肉朋友圍繞,一下子吃吃喝喝,一下子又被勸著做各種生意,最後更是被人帶去學會了賭博……
在這種情況下,他被富貴衝昏了頭腦,跟那位堂伯漸漸離心,他的堂伯恨鐵不成鋼,最終也隻能對他敬而遠之,不再來往了。
而他,手握著十幾萬的“巨款”,看到什麼都想買、都想試一試,最後隻換成了一堆當年也許值錢,後來卻一文不值的廢品。
他在狐朋狗友的攛掇下各種“創業”,做什麼賠什麼,最後錢都被彆人弄了去。
賭博也從小賭變成大賭,大賭變成被人設局,十幾萬巨款,沒有兩年的工夫,就揮霍的乾乾淨淨。
沒了錢以後,他以前的朋友一哄而散,真心相待的朋友一個都沒有,還都把他當成冤大頭和糊塗蛋。
當年看不起他的人,中獎以後也還看不起他,他腐化墮落後就越發看不起他了。
此時他已經人到中年,一事無成,偏偏又經過了紙醉金迷的兩年,什麼都嘗試過了,再也受不了過普通的日子,心理落差太大,又眼高手低,幾年過去,精神也出現了問題。
他依然受不了一成不變的生活,一直靠著在各地打零工為生,年輕時還能賣力氣,到老了就無以為生,偶爾拾荒能拾到一點東西就吃一點,拾不到就餓著,身體也每況愈下,全身是病。
你今天遇到他時,他一直棲身的橋洞沒了,早上你雖然給了他一袋煎餅,可到了晚上早就餓得不行,連路都走不動了,尋死都做不到。
他想到自己的一生最後落到這個下場,全怪自己咎由自取,又想著反正遲早不是病死就是餓死,不如早點死了算了……
於是在摔倒後,他失去了求生的意誌,乾脆就躺在那裡不起來了。
你沒想到他摔倒後“暈倒”還有這樣的原因,心情十分複雜,不知道該評價什麼。
老人的精神狀況確實不太好,他當年的事情說得顛三倒四,有些不知是幻想還是做夢,反複說了好多回。
譬如說他堂伯勸他考駕照的那件事,他一下子說他答應了,一下子又說沒答應還對他熱嘲冷諷,還有一次說他答應完了去學駕照,可是覺得學東西沒意思就又去賣車了,前後顛倒不符合邏輯,還老是夾雜著那一天各種後悔的選擇。
如果是一般人聽到了,肯定覺得這老人是個老瘋子,瘋子已經分不清夢境和現實的區彆。
可你不一樣,你經曆過了好幾次的循環,聽見什麼類似的事情都會往上麵想。
你開始懷疑老人年輕時是不是遇見過一樣的事情,隻是性格原因,實在受不了開車的枯燥,才在結束循環的那一刻還是選擇了賣車。
這樣的猜測,讓你對今後的選擇更加慎重了,因為如果老人的“瘋言瘋語”如果是真的,你一個錯誤的決定,很可能讓自己的一生也陷入和他一樣的噩夢裡去。
半是試探,半是真心求教,你把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說給老人聽了,虛心求教自己該怎麼辦。
“彆想東想西,你不像我,乾不了活,老發生一樣的事情就煩躁地要死。”
老人的精神很差,身體更是虛弱,人精神一放鬆,又吃飽了肚子,靠在床頭就昏昏欲睡。
“等第一天的快遞都送完了,一天就結束了,然後開始第二天的快遞……”
聽到你像是神經病一樣的言論,他卻好似聽著什麼稀鬆平常的事情,半夢半醒地說著。
這聽起來還是跟瘋子說的沒兩樣。
你本來就是在送快遞,也本來就是一天送完了,第二天還在繼續送……
等等?!
你身子一震。
老人家說的是,“把快遞都送完了。”
所以重點不該是你怎麼選擇,而是要送完手裡所有的快遞嗎?
你搖了搖老人,還想多問一點,可對方已經安全睡死,躺在你的床上鼾聲如雷,怎麼喊也不能清醒。
你表情複雜地把他扶到了床上躺好,給他蓋上被子,在床尾搭了個板凳,想著老人給出的答案,和衣而睡。
》》》
第二天,你再次清醒,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床上。
昨夜被你攙回來的流浪老人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你也絲毫找不到他存在的依據,仿佛昨晚你經曆的一切,都隻是一場夢。
你茫然地坐起身,看著好生生放在遠處的板凳,還有蓋在自己身上的被子,竟生出一種不知今夕是何夕之感。
但下一刻,你看到掛在牆上的製服,眼神漸漸堅定。
反正也沒有彆的辦法了,不如就按老人說的試一試。
今天開始,一定要把所有的快遞全部送完……
一件不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