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剛才,他才明白自己在擔憂什麼——他害怕因為這些事情,發現小水母其實不是一隻可可愛愛的草莓軟糖。他從沒見過那麼好的生物,以至於有些患得患失了。
哪怕影響到他自己,沈寂宵也不想小水母因為他的事情困擾。
……
玩夠了,他們去吃了頓晚餐,之後便是等待祭祀活動開啟。
“祭祀什麼呢?”沈寂宵問。
“先祖。”小水母回答他,“哎呀,都叫你去多問問人魚族的常識問題了。這兩天連我都問了,你是一點也不好奇嗎?”
唐釉算是發現了,沈寂宵完全就是一副不想融入人魚聚落的樣子。如果是抱著按在歸家的心態,這
幾天應該主動伸出手去了解人魚族的一切、努力讓自己變成這裡的一份子才對。可是沈寂宵要麼從這裡遊到那裡,要麼在一邊發呆,除了陪他玩遊戲,幾乎沒有主動的時候。
他就像是篤定自己不可能融入這裡,所以一開始就放棄了嘗試的行為。
唐釉氣鼓鼓的:他不知道人魚其實從沒想過在海底久居。
“人魚一族沒有信仰的神明,祭祀主要是祭拜先祖。你應該知道人魚王宮和族長了?”
沈寂宵點頭。
“小人魚的健康孵化需要庇護之力,而庇護之力就來源於先祖們的力量。每一條人魚,死亡後的精神力都會回歸王宮,融入庇護之力,保護下一代。”唐釉說著,“所以人魚的親緣關係很強的,感激自己的先祖,愛護自己的孩子。”
“原來如此。”
祭祀要開始了。
由於不是本家成員,他和小水母都在祠堂的外麵,最裡麵才是斯狄瓦爾的成員,血脈越純越靠近核心。隨著青薄啟動祠堂內的法陣,在場所有人魚都感受到一股輕柔的力量撫過自己的身體。
就像一位陌生有熟悉的長輩,正慈祥地看著你,他伸出手,撫摸你的頭頂,關愛你近況如何,溫暖得幾乎能讓人魚哭出來。
沒有任何指令,但所有的人魚都安靜下來,朝著祠堂中心,低頭,手掌放在心臟的位置,闔上眼睛。
沈寂宵也照做。
他是第一次感受。
青薄的聲音傳出來,她正說著禱詞,感謝先祖們的庇佑。這一段大概會持續半小時,等會便是給幼崽們開竅的儀式。
沈寂宵也是今天才知道人魚族的孵化需要什麼。可以說,如果有人把蛋偷走,不把蛋放在人魚族的環境裡,幾乎是沒有辦法孵出人魚幼崽的。
就算成功孵化了,也會因為精神力上的卵殼沒法打破,而產生各種各樣的問題。體弱、多病、精神力乾涸,然後夭折。
也許是因為此刻來自先祖的精神力安撫著他們,沈寂宵驀然想起了自己的混賬爹。
他親爹是條……啊不,是個徹頭徹尾的人類,還是個沒權利沒地產的落魄貴族,祖上家財都揮霍完了,唯獨保留著一個名號。
在王室沒落後,連名號也沒用了。
那人就一拍腦袋,收拾了東西,跑去當吟遊詩人了——沈寂宵能看出來他爹是個不太愛負責的人,如果不是貴族的名號束縛著他,可能很早就去當吟遊詩人浪跡天涯了。
但他小時候,特彆小的時候,還是挺喜歡他父親的——他說沈寂宵是從蛋裡孵出來的,孵了很久很久。
沈寂宵那時候還不懂,而且周圍的小孩大多也有各種各樣的說法,什麼垃圾堆裡撿來的,國王送的,喝酒喝多了突然掉出來的。他就想著他爹願意孵他,還挺好的。
直到他知道人類的生理結構,知道生產是怎麼一回事,拿著課本回去問喝醉了的爹。
“兒啊。”他爹從抽屜裡找出來了一副蛋殼,“這真是你的蛋。”
差不多十歲的沈寂宵:“……太假了。()”
他看著眼前徹底醉倒的人,又看著抽屜裡的蛋殼。純白的殼,殼很薄,看起來更像紙,他沒見過這種蛋,以他當時的見聞,說到蛋殼隻會想起雞蛋鴨蛋,鳥類的蛋殼都是圓潤堅硬的。
抽屜裡的蛋殼拚成一個後更像橢圓形,而且那麼軟那麼薄,肯定是假的。
他不禁想道:他母親呢?
他從沒見過他母親,就連他混賬爹編的孵蛋小故事裡,也沒有他母親的身影。
他以為是因為自己家世沒落了,親爹又混賬,母親才跑路了——現在也依然有這種想法。
直到後來,他快成年的時候,他在外遠遊的爹寄了一封信回來。說他娘是人魚,說他是混血,成年後有可能要變魚的。
沈寂宵無語極了,他有過溺水的經曆,要是魚,能淹死?
然後他發現自己腰腹開始長鱗片。
現在又忽得想起以前的東西,沈寂宵微微茫然。他現在還是不知道自己的母親究竟是何人,也不知道自己的混賬爹是如何泡到一條人魚,人魚生下他後又去了哪裡。
他甚至有更多的疑問了,人魚一族的孵化如此艱難,他爹真的孵化了他嗎?不會是混賬男人編出來給自己貼金的吧?
他想著。
額頭忽然被輕觸了一下,他感受到擁抱,很輕柔的力量,仿佛隻是將手搭在他肩膀上,然後俯下身,將唇貼在他額頭,一個說不上來什麼意味的親吻。
來自女性的、長輩的、他從未體驗過的……
他的心臟前所未有地跳動起來,幾乎瞬間就突破界限,甚至有些疼。眼睛處的精神力封印也因為過於激動的心緒而變得不安穩,他視野裡的東西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最終變成變成了一團雪白,進入了短暫的目盲狀態。
可就在這種情況下,他看見了一尾雌性人魚的幻影,和其他幻象一樣看不清臉,但她的尾巴如此美麗,藍紫色和銀色交織,星河降世,如夢似幻。
和他很像。
不如說,是他像她。
來自先祖們的精神力如潮水般褪去了,沈寂宵的視野漸漸恢複正常,他閉了閉眼睛,重新睜開,看見小水母浮在他麵前。
沈寂宵,你還好嗎??()”
沈寂宵覺得眼睛有些難受,眨了一下眼睛,伸手一抹,一粒珍珠躺在手心。
“……”
這是……他眼淚?
沈寂宵又抹了抹,掉小珍珠了。他都不知道多少年沒掉過這玩意,隻是這一次,他竟然一點也不難過。
唐釉幫他擦了擦:“沒事的沒事的,一點也不丟人。”
沈寂宵:“……”其實本來是不覺得丟人的,但唐釉一說,他忽然就羞赧起來,二十多歲一條魚了,居然當眾掉小珍珠。
而且還是在那麼多魚的圍觀中。
沈寂宵的魚尾巴都要摳地了。
然後他一轉頭——
滿
() 地的小珍珠,閃閃發光,新鮮而圓潤。
沈寂宵:“……”
小水母更是沒經曆過這種大場麵。因為剛才的力量本質上是人魚先祖們的精神力,和他無關,所以他隻是覺得很溫暖,這種庇護之力能夠治愈自己也沒發現的暗傷,仿佛浸泡在溫暖的水域裡,特彆舒適。
結果他泡了一會兒,往邊上一看。
一陣淅淅瀝瀝的珍珠雨。
傳說是真的,人魚的眼淚真的會變成珍珠,而且五顏六色,雖然顆粒都不是很大,可勝在圓潤完美,漂亮極了。不知為何,小水母忽然就懂了人魚族哪裡來那麼多珍珠。
他一抬頭,發現就連笨蛋人魚,也掉了一顆小珍珠。
也就這種時候,沈寂宵看起來像一條普通人魚了。
……
死亡孕育新生,慶祝新生的儀式原來也是悼念死者的儀式,人魚們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從先祖們的觸動中恢複過來,喜氣洋洋地給進行人魚幼崽的開竅儀式。
不同聚落的人魚們混在一起,忙前忙後。
小水母和沈寂宵不是很熟悉需要做什麼,想要幫忙的時候也被青薄拒絕了,說是好好休息即可。
於是他們就在邊上休息。
沈寂宵摩挲著手腕上的珊瑚環,回憶剛才在幻象中看見的那條人魚。
小水母則是抱著珍珠,想把今天的事情全都記錄下來。他今天沒見過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
首先要把玩遊戲拿獎品的畫麵刻錄下來,他和沈寂宵和未成年人魚們一起玩鬨的畫麵。
然後是食物,宴會裡的食物都是他沒見過的東西。小水母自己吃不了,但他看其他人魚們吃得特彆高興。
晚餐過後他們短暫地去過一次大堂,那裡舉辦著舞會,數不清的漂亮人魚在舞池中間擺動尾部,鱗片交織,令人炫目。可惜他是水母不會跳舞,沈寂宵也不會,沒有進去玩。
之後便是祭祀的珍珠雨……
“你在刻錄什麼?”他忽然聽見沈寂宵的聲音。
唐釉:“就是今天發生的事。”
“……”沈寂宵看見了自己掉小珍珠的場景,半響沒說出話,好一會兒才悶悶地說,“丟人。”
“哪裡丟人了,因為先祖而感動又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小水母就不這麼覺得。
“等等。”他忽然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你是怎麼知道我刻錄的是什麼畫麵,珍珠刻錄還沒完成,你也沒有用精神力或魔力探查,不應該看見呀。”
沈寂宵也反應過來了。
他是發呆的時候往小水母那兒瞅了一眼,就看見了這些跳動的畫麵。當時小水母正專心地刻錄回憶,他也沒好意思打擾,就這樣在邊上一直看了下去,直到看見掉小珍珠的場麵。現在才反應過來,剛剛看見的東西,應該是某種幻影——某種真實的幻影。
他的眼睛穿透了珍珠,看見了尚未刻錄完成的畫麵。
這可不是什麼幻覺,那些畫麵是
真實存在的,小水母的話可以證明。
“應該和我的精神力有關。”沈寂宵捂住一隻眼睛,“等儀式結束後我會去問問。”
小水母掏出另一顆珍珠:“你可以看見這顆珍珠裡有什麼嗎?不準用魔力探查。”
人魚搖頭:“我不知道該怎麼使用我的能力。”
試著試著,周邊忽然出現了一條陌生的人魚。
那是一尾黑色的人魚。
作為人魚,大家作為人的半身上或多或少的都有鱗片,但他的鱗片比起其他人魚,實在是多得有些過分。
細小的純黑色鱗片從腰側一路爬到脖頸,沿著下頜線往上,在右側臉龐上留下一片墨點的紋路。越上麵,鱗片便越細小,到最後,形狀近似三角、是個小扇形的鱗片已經隻有一點,像個淚痣,隱沒在眼尾。
和彆的人魚不同,他氣質陰沉,在這樣熱鬨的日子看著便不太討人喜歡。
就這樣幽幽地出現在他們邊上,就像一抹遊魂,讓人想起深海中的幽靈鯊——大部分人魚隻會讓人想起珊瑚礁中綺麗多彩的孔雀魚。
小水母嚇了一跳:“哎呀,我沒見過黑色的人魚。”
沈寂宵早就注意到他的靠近了,有些警惕:“請問你是……?”
他雖然沒仔細關注,但也粗略地聽了一耳朵來拜訪的人魚聚落,把白日裡見到的人魚們分類。可他完全沒有見過黑色的人魚。
黑色的人魚臉色蒼白,眼下有兩抹青黑,虹膜也是黑色的,於是兩粒烏黑的眼珠子就直勾勾地盯著沈寂宵:“你的精神力很特彆。”他說話像在夢遊,語調輕飄飄的。
“什麼?”
陌生的人魚仿佛不覺得這是一種冒犯,他圍著沈寂宵轉了一圈,嗅著周圍的水流:“我沒聞錯,就是你的精神力。”
“我已經五十年沒有見過你這樣的精神力了。雖然還不清楚具體的分支,但要是好好培養,一定會成為極強的法師。”黑色的人魚甚至有些狂熱,“小人魚,你不是斯狄瓦爾的,對吧?這裡也不適合你,他們的精神力方向更接近生長和治愈,而你……不如來我們的聚落,絕對有更合適你的知識。”
他仿佛看透了沈寂宵的想法:“你的疑問,我們都可以解答。”
小水母看向人魚。
人魚順著視線,看向小水母。
於是小水母撞著膽子,水母仗人魚勢,從水母軟糖變成硬糖:“你先說,他的精神力特質是什麼?”
“解析、感知、預言。”黑色的人魚精準說出了方向,“你的精神力還不穩定,沒有定性,想去什麼方向全憑你自己的決定,詛咒、醫毒、操控……比如我,特質是感知,但我花了半生的時間學習各種詛咒。”
“太邪惡了!”小水母尖叫起來。
“邪惡嗎?”對方似乎完全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的,睜著一雙黑眼睛反問,“又不是全拿來做壞事。”
“你真的是被邀請來參加聚會和新生儀式的嗎?”小水母發出疑問,同時悄咪咪地躲到沈寂宵身後,從硬糖變回了顫顫巍巍的小軟糖,“你、你這樣怎麼給幼崽們祝福……”
“詛咒他們一輩子幸福,不行嗎?”
唐釉:“……”
沈寂宵:“……”
那沒事了。
“你要去學嗎……”粉色的小水母躲在沈寂宵後麵,用觸手抓起他的手指,“決定權在你這兒。”
沈寂宵沉默著。
“哎。”但黑色的人魚不打算沉默,他眯起眼睛看了看,發覺了更有趣的事,“你這隻小水母還挺有趣的,這個精神力的儲備……有千年了?”
“你這精神力的走向還挺有趣的,怎麼一截一截的。死了?不像啊……奪取?看起來好像沒有邪惡,難道是嫁接……”他兀自喃喃了一陣,好一會兒才突然想起什麼似得,看向小水母的方向,“小水母,難道有誰把精神力贈與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