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濕的風吹進衣服裡,寒意侵入皮膚,鑽進骨頭縫隙,冰涼透骨,直抵神識。
知覺在冰冷潮濕的風裡一點一點被喚醒,身體沉重地如同鉛塊。
許盈竭力睜開眼睛。
驟然的光亮將她眼球刺得生疼,像數百顆鋼針飛進眼眶,她立刻閉目。
雙手捂在眼皮上,緩了許久,她從指縫裡再次睜眼。
陰沉沉的天,鹹涼的風,一望無際的海。
目光觸及翻滾著浪花的海麵,許盈喉頭一痛。
失去意識前的窒息灼痛再次席卷而來。
嗆人的海水如硫酸在呼吸道裡灼燒。
她粗重地喘息,捂住口鼻,不讓海水灌進來,扯著喉嚨,想要把灼燒的海水吐出來。
窒息的痛苦中,她猛地一滯。
沒有水。
口鼻喉嚨裡沒有水。
身體周圍也沒有水。
放下手,她遲鈍地看前方。
身下是半濕的沙粒,半隻腳浸在滌蕩的海水裡。
“嘩啦!”
被海水淹沒的恐懼襲來,她急速抽出泡在水裡的半隻腳,遠離著海水往後爬。
直到掌心被沙粒刺痛,她回過魂。她低首望著手裡的沙石,繼而環顧四處。
漸漸地,她徹底清醒。
沒有沉入海底,身上捆綁著的繩索消失不見,還倒在沙灘上。
許盈怔忪,旋即垂下長睫。
她大約是死了。
兩眼無神地虛視著前方,她緩緩平躺到地麵。
天空烏雲密布,如同裹了厚重的舊棉衣,沉重綿密,無法透氣。
許盈凝望天空,眼裡映著天光,像沒有生命的玻璃碎片在反光。
海水翻滾出涼氣,涼氣長了腳,一寸一寸爬上她的身體。
她一動不動,直到厚棉布裂開一條縫隙,冰涼的雨滴從縫隙裡滲漏下來。
雨從天際降落,淅淅瀝瀝打到她身上。
透明的液體將她的眼皮打落下來,她閉目,然後再睜開。
眼眶被雨水浸潤得酸疼,她眉梢動了動。
人死了,也會感受到疼痛?
她有些疑惑,緊接著,一把傘橫空出現在頭頂。
雨水被白色透明的傘遮擋住,發出嗶啵聲響。
許盈一怔,偏過腦袋。
身前站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
少年留著板寸,牙齒很白,“你還好嗎?”
許盈驚疑,“你看得見我?”
“我為什麼看不見你?”
少年俯身,拉她起來。
胳膊被他捏住,實質的溫熱從他碰觸的皮膚那裡傳來,許盈又是一驚。
不僅能看見她,還能碰到她?
呆滯驚訝的空隙,她被少年拉了起來。
等她站好,少年說:“你是身體不舒服嗎?”他老遠就看到她躺在地上,以為她暈倒了,結果走近又發現她並沒有暈倒,隻是躺在那裡動也不動地淋雨。
許盈不吭一聲地與他對視著,猝然瞪大雙目,像是意識到了什麼。
她按住心口,感受到心臟的跳動。
但又懷疑是自己的錯覺。
迅速抓住少年的手,將他的手按到自己心口。
“哎你乾什麼!”手猝不及防被按到她身上,少年驚呼。
他的手嚴嚴實實地按在她胸口,掌下一片溫軟,他瞠目結舌,“你……你……”
他還是頭一次遇到這麼“豪放”的女人,一時間忘記反應。
“我的心在跳嗎?”她直直地定視他,被雨水打濕的眉目清晰昳麗。
“啪嗒。”傘從少年手中滑落。
隔著朦朧的雨幕,她再次問他,“我的心有沒有在跳動?”
她急切地望著他,濕潤的額發貼在光潔白皙的皮膚上,如蝶翼的長睫沾著晶瑩的水珠。
少年喉結動了動,“有……”
“真的嗎?”
“真的。”
燦爛的光芒從她黑漆漆的眸子裡迸發出來,她放開他,囈語著,“居然沒死……”
他沒聽清,“什麼?”
她陡然抬眉,聲音裡是抑製不住的激動,“沒什麼,謝謝你。”
說完她又問:“這裡是哪裡?”
“清河。”
她頷首,說了謝謝後轉身就走。
“哎——”少年叫住她。
“嗯?”
“你就這麼走了?”
許盈張了張口,“剛才謝謝你。”
少年還在等她說什麼,可是見她又準備轉身,他急了,“你撩完就走嗎?”
許盈懵了半秒,“我沒撩你。”
“你都那樣了,還不算撩?”
“我都哪樣了?”
少年把手按到胸口,“你讓我摸你胸!你撩我!”
許盈明白了。她懊惱了一下,“不是,我剛才不是撩你,我隻是……反正不是撩你,你誤會了。”
少年抱臂,“哼。”
許盈頭大,“我給你道個歉?”
“道歉就不用了,既然你撩我,肯定就是喜歡我嘍,我現在也沒女朋友,就勉為其難地收下你吧。”
說著他揚了揚“高傲”的頭顱。
許盈聽他這話,又見他這副神情,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她笑了笑,“小孩,我比你大很多。”
“騙鬼呢,明明就差不多大好吧。”
許盈不欲和他多糾纏。
“喂,你彆走啊,你是這裡的人嗎?你在哪裡上學?”少年追上來。
“我三十多了,早就大學畢業很多年了。”她說。
少年震驚,不可置信道:“三十多了?不可能,怎麼可能,你看起來明明就跟我差不多大……”
許盈尋思著,少年大概是眼神有問題,她三十多歲的人了,怎麼可能看起來和他差不多大。
三十多歲的人,保養得再好也比不上十幾歲的少年人的。
少年又哼道:“你也不用這麼騙我,我又不
瞎。”
許盈突地靠近他,用力抬眉,“抬頭紋看見沒?小孩兒,我真的三十多了。”
“哪裡有抬頭紋。”
許盈確定,少年不是眼神有問題,是真的眼瞎,“或許你應該去檢查一下視力狀況。”
少年炸毛,“我視力沒問題,”他拿出手機,點開攝像頭,“你能找出一根抬頭紋我跟你姓!”
調成自拍模式的手機懟到許盈臉上。
視線撞到鏡頭裡的臉,許盈腦中轟然一響。
鏡頭裡,少女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
那是一張年輕稚嫩的臉。
一張自己十七八歲時的臉。
許盈滿眼不可思議,她捧住手機,反複看鏡頭裡的自己。
指尖顫抖著,她的腦海裡掀起驚濤駭浪。
她原以為她沒死。雖然並不清楚她是怎麼到這裡來的。可能是大海將她衝到了這裡來。
但細想根本這種可能根本就不可能。
她被綁著,明明就沉入了海中,怎麼可能被衝到沙灘上還活著。而且繩子也不翼而飛。
她注視著鏡頭裡那張年輕的麵孔,心中劃過一個猜測。
她已經死了,但是她……重生了?
“現在是幾幾年?”她急急問道。
少年呃了一聲,“2020年啊。”
2020年?許盈一頓。
沒有回到過去?
她思緒再次混亂起來。
沒有回到過去,也就是說她沒有重生。那她的臉怎麼回事?
忽然間,她腦中又閃過一個猜測。
難道,她沒有回到過去,隻是重生到了一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女身上?
思及此,她立刻掀起衣服下擺。
少年見她毫無預兆地掀開衣服,露出白皙纖細的腰肢,一瞬間眼睛瞪得像銅鈴。
還說沒撩他!現在又又又在撩他了!還用這麼豪放的方式!
“咳咳咳!”少年咳嗽幾下。
許盈被他的聲音喚醒。
她摸了下左胸下麵一條細細的疤痕,然後放下衣服,隨之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穿著的衣服。
她確定了一件事情。
這是她自己的身體。
左胸下麵的疤痕是她小時候不小心留下的,失憶那段時間周衍讓醫生把這疤痕消除掉了,而身上的衣服是她墜海前穿的衣服。
她死了,卻又活了。
身體回到了十七八歲的時候,臉變了回來。
這是一種奇怪的“重生”。
驚濤駭浪歸於平靜,混亂的思緒理清,許盈再次望向鏡頭裡的自己。
指腹觸摸著鏡頭裡的臉,她深呼吸。
這是自己的臉,不是沈蔓綠的臉。
她不用再麵對那張讓她難受的臉,也不需要再去把臉整回來。
眼尾泛出些許熱意,她定定地凝視著手機。
“你怎麼哭了。”少年詫異。
她噙著淚,黑漆漆的瞳孔裡卻瀲灩出無法遏製的笑意,“我很高興。”
話音落下,她似乎是想到了什麼,點到了手機桌麵。
桌麵日期顯示的時間是她墜海的日期,時間點是早上七點。
她出去買菜的時間點。
把手機還給少年,她大步流星地離開。
“喂,你彆走啊!”
少年又追上來,“你還沒說你在哪兒上學呢。”
唯恐他糾纏到底不罷休,許盈扔下一個“清河中學”的名字,快速消失。
清河中學?少年雙目明亮。他也在清河中學。
隻是為什麼從未見過她?
他薅了一把頭發。
許盈走了一段路,身後又傳來少年的呼喚,“等等!等等!”
她有點不耐,才回過身,手裡就多了一把傘。
“傘你拿去。”他氣喘籲籲。
還得還給他。她嫌麻煩,“謝謝,不用了。”
像是提前猜到她會拒絕,少年一溜煙兒跑遠了。
“我把傘放這裡了。”她高聲喊道。
將傘放到地上,隨即繼續在雨幕裡穿行。
十七八歲的年輕身體,沒有經過車禍重挫的身體,一場雨傷不了她。
雨水淋過她的皮膚,她在清涼的潮意裡愈發興奮,每一條神經都在雀躍。
沙灘上留下長串腳印,不一會兒便被雨水衝刷得乾乾淨淨。
……
許母打開門,一個濕漉漉的身影猛然撲到懷裡,緊接著她聽到一聲嗚咽,“媽!”
“你出去的時候不是帶了傘嗎?怎麼淋成這個樣子!”許母把懷裡的人拉進屋子裡。
目光對上許盈的麵孔時,許母目瞪口呆,“你……這……”
許母懷疑自己產生了幻覺。
她似乎看到十多年前少女時期的女兒。狠狠地擦擦眼角,她確定自己沒沒眼花。
“盈盈?你這是怎麼回事?”許母顫聲道。
許盈緊緊地拽著許母的衣服,“我不知道,我去買菜,摔了一跤就變成這樣了。”
許母呆立著,“摔了一跤就變年輕了?臉也變回去了?”
“對。”
用了好半天許母才消化完這件離奇荒誕的事情,她摸著許盈的臉,喜極而泣,“好,好,變年輕了,臉也變回去了。”
劫後餘生的許盈抱緊她。
許母哭了片刻,忙說:“快去把衣服換了,你這身體可淋不得雨!”
用拇指擦掉許母頰邊的淚,許盈說:“媽,不用擔心,我的身體也變年輕了。”
“什麼?”
“我的身體回到了十幾歲的時候,很健康,體質很好。”
“你說真的?”
“真的。”
許母又不禁垂淚,“太好了,太好了。”
入夜,許盈夢見自己全身被繩索捆綁著,無法在海水裡掙紮,隻能任由辛辣的水搶進口鼻,隻能任由自己沉入海底。
她在窒息的灼痛中夢醒。
抓著床單,她劇烈喘氣,額間汗珠直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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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內一片黑暗,像張著血盆大口的巨獸,一點一點將她的血肉吞噬。
尖牙利齒將她撕咬得四分五裂,咀嚼得支離破碎。
許盈抱住身體,忽而抬首,神情在黑暗的室內幽深不辨。
次日雨還在下,許母帶著許盈去山上的寺廟燒香。
香爐裡的妙香升著嫋嫋白煙,如雲霧般在佛像前漂浮。
佛像下麵,許母雙手合十,跪在蒲團上。
女兒突然變年輕了十多歲,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發生在她身上,實在是太荒誕離奇。許母內心惶恐不安,特地來上香,惟願佛祖保佑女兒此後平安順遂。
她雙手合十,虔誠祈願。
許母旁側,許盈跪坐著,神色淡淡,像無漣漪的湖麵。
她不信佛,是許母硬拉她來的。
許母說,她遇到這樣離奇的事,大概是佛祖開眼,因她太苦,所以施予憐憫。
她死而複生是佛祖的憐憫?
是嗎?
她仰視佛像,忽然心口鈍痛。她捂住心口,感受到急速跳動的心臟似乎在激烈地反抗著什麼。
她凝了下眉,看了看佛像,又看了看自己的心口。
她重新望向佛像。
佛說人應一心向善,不可行惡。
她大概不能一心向善了。
惟願她的惡行全部報應在自己身上,不牽連父母。
她重重地磕了幾個響頭。
磕完頭,她直起上半身,發紅的額間像染了血,像浴血重生的紅蓮。
“你磕頭磕這麼重乾什麼?”許母蹙眉。
許盈眉目像暈了日光,“虔誠一些。”
許母看著她發光的眉眼,似乎感覺有什麼不一樣了,卻又抓不住丁點苗頭,她收起思緒,說:“那也不能把腦袋都給磕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