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花不停地亂跳,也沒人管它,明琛正在燈下翻看一本書,隻是他一雙眼睛雖然是盯著書,卻已經半晌沒翻過一頁了,隔三差五的不是往外張望,就是偏頭去看謝允,有些心浮氣躁。
謝允一隻手撐著額頭,坐在旁邊,卻在不動如山地打著瞌睡。
忽然,木門“吱呀”一聲從外麵推開,一陣涼如水的夜風趁虛而入——進來的這人正是明琛身邊的侍衛“甲辰”。
明琛“騰”一下站了起來:“怎麼樣?”
甲辰壓低聲音回道:“沈天樞帶人出城了。”
明琛的嘴角略微繃了一下,片刻後歎道:“三哥所料果然不錯。”
“談不上,瞎猜而已。”謝允不知什麼時候睜了眼,聲音有些低啞,他方才不知做了個什麼夢,想來是不大愉快的,眉心多了一道褶皺,這讓他俊秀得有些輕浮的臉上無端添了三分沉甸甸的正色,謝允想了想,又問道,“出城的幾條要道可是都留了人?”
甲辰一板一眼地回道:“屬下無能,不敢離他們太近,但確實見那沈天樞點了一撥人留下來了。”
謝允點點頭,他站起來推開窗,似乎想舒展一下筋骨,剛露出一些本來的憊懶相,隨即又想起身邊還有明琛在,隻好硬是將伸了一半的懶腰又縮了回去,不情不願地端起一副人模狗樣,問道:“明琛,你的信幾時能到霍家堡?”
“這會就差不多快到嶽陽了,乙巳腳程快,”明琛道,“幸虧三哥早早讓我傳訊,否則以現在這個陣仗,我的人恐怕也出不了城了……三哥怎麼知道沈天樞要走?走了還會留人?”
“沈天樞和童開陽深夜突襲木小喬,本以為能打掉霍家堡的一條大腿後,然後斷起後援,直取嶽陽,殺霍連濤。”謝允手指撚著窗欞,緩緩地說道,“不料木小喬那唱小曲的竟不肯乖乖束手就擒,當晚,他老人家魔頭風範儘顯,眼看打不過,便當機立斷燒山炸穀,動靜大得連三十裡以外的狐狸兔子都紛紛舉家搬遷,何況‘千裡眼順風耳’的霍連濤。霍家堡屹立數代,不說固若金湯吧,一旦霍連濤有所防備,沈天樞怕是也不容易下手。”
“霍連濤背後有人這件事,不但我想得到。”謝允看了明琛一眼,帶出幾分不動聲色的嚴厲,明琛下意識地低了一下頭,便聽謝允接著又說道,“木小喬未必就死了,我猜那晚之後,沈天樞和童開陽分兵兩路,童開陽在搜捕活人死人山的餘孽,沈天樞親自帶著貪狼的人,則是衝著你來的。”
明琛悚然一驚。
謝允看著他那張稚氣未褪的臉,覺得自己麵對著這些不知輕重的少年們簡直能愁得一夜白頭。
……可惜,上一個讓他歎氣的小姑娘已經不在了。
明琛皺眉道:“我身邊的人少而精,就算是一條河溝都藏得住,在此地不少日子了,也沒……”
謝允歎了口氣,打斷他道:“你也不出門去看看,就沒發現華容城中逃難的流民比彆處尤其多麼?老百姓們都知道趨利避害,之所以都往這邊湧,是因為這一帶比彆處都太平不少,你說這是誰的功勞?難不成是那酒囊飯袋的父母官嗎?你立了這麼大一塊靶子,還當自己藏得天衣無縫。”
明琛聽他訓斥,立刻像個闖禍的孩子,低著頭不敢吭聲。
“好在仇天璣誤打誤撞救了你一回,”謝允說道,“祿存追著吳家人到此,鬨得滿城風雨,打亂了沈天樞滿盤的計劃,要不然貪狼星站在你跟前,你都不見得認得他——到那時候,你看看再來兩個白先生護不護得住你!”
明琛低聲嘀咕道:“這不是也沒有……”
謝允笑了一聲:“也沒抓到你?不錯,但是把你困在這了,現在進出城門兩層把手,就算有辦法突圍,白先生他們也萬萬不會讓你冒這個險——是不是?”
明琛負手在屋裡走了幾步,舔了舔嘴唇,又振振有詞道:“把我困在這有什麼用?霍連濤跟我才沒有那麼過命的交情,彆說是困住我,就算活捉了我,霍連濤也不見得有什麼觸動。三哥方才也說了,霍家堡這會肯定是戒備森嚴,霍家堡這幾年將南北洞庭的大小門派、武功好手都給網羅了個遍,連活人死人山都成了他的助拳,他們要是事先有了準備,沈天樞帶著他的狗腿子親自出馬又有什麼用?我看那北鬥也是白忙,沒什麼好怕——還有,你讓我寫給霍連濤的那封信也太過危言聳聽,霍家不會理會的。”
“他會的。”謝允緩緩說道,“困住你,然後放出小道消息,說你在他手裡,霍連濤不見得有觸動……但周先生自終南撤軍後,便將聞煜留下,如今那位‘飛卿’將軍就駐紮在南北交界附近,往來此處,快馬加鞭不過七八天,他是你最近的救兵,聽到這個消息,他就算明知沈天樞使詐,顧忌你爹,也必會有所表現,如今南北雖然短暫休戰、但可謂一觸即發,聞飛卿有一點風吹草動,沈天樞立刻就有理由借兵,以‘通敵叛國’之罪踏平了霍家堡。霍連濤不怕三五高手,你說他怕不怕大兵壓境?”
明琛半晌說不出話來:“三哥,不至於這樣吧……”
謝允頓了頓,忽地一笑道:“不錯,也或許不至於,這都是我猜的,不一定準,然而有備無患,要真那樣,咱們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他話音剛落,門口忽然走進來一個人,麵黃肌瘦、含胸低頭,竟是“沈天樞”!
明琛當即嚇了一跳,甲辰想也不想便抽劍擋在他和謝允麵前。
這時,“沈天樞”開了口,吐出來的卻是白先生的聲音:“公子,三爺,瞧我這扮相怎麼樣?”
謝允笑道:“足以以假亂真。”
明琛愕然道:“白師父?”
便見那“沈天樞”身上“嘎巴嘎巴”地響了幾聲,整個人的骨架立刻大了一圈,轉眼就從癆病鬼變成了一個修長挺拔的漢子,他伸手將臉上的人/皮/麵具抹去,露出白先生那張眉目周正的麵孔來。
白先生問道:“三公子,什麼時候動手?”
謝允慢悠悠地攏了攏袖子:“今夜就可以出去溜一圈,可是得千萬小心。”
白先生朗聲一笑,說了聲“得令”就出去了,甲辰忙深施一禮,也跟了上去。
謝允說話說得口乾舌燥,將一邊茶盞裡的涼水端起來,一口喝淨了,拍拍明琛的肩膀,說道:“早點休息,不用太過擔心,我也在這呢,沒事的。”
他邊說邊要往外走去,明琛卻突然在背後叫住他道:“三哥!”
謝允站在門口一回頭。
明琛問道:“三哥苦心布置,是為了幫我……還是為了救那位眼下不知藏在哪裡的江湖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