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寶山作為祝老爺的長子,是一盞同他爹長得一模一樣的大眼燈。不過性情卻與其父天差地彆,非但沒有繼承那一身沾花惹草的本領,還很有些貓嫌狗不待見的落魄。
因為他是個外麵來的妾氏生的,且該妾氏非但不受寵,還是個享不了福的瘋婆子。
祝寶山平生最大的憾事,就是不能爬回去再生一次——要真有那麼個機會,他砸鍋賣鐵也要認準肚子,哪怕變成一條狗,也要托在祝夫人肚子裡。
祝大少爺從小到大兢兢業業地給祝夫人做兒子,恨不能忘了世上還有親娘這一票人,然而祝夫人吃齋念佛,是遠近聞名的女菩薩,女菩薩自然不肯讓他做出拋棄親娘的混賬事,隔三差五就要提醒他去給他親娘請安。
所以祝寶山每月初一,都得忍辱負重前去探望他的瘋子親娘,否則就是“忘恩負義”,就是“不孝”,他無可奈何,隻好日思夜想地盼著那瘋娘趕緊死。
這月又到初一,提前三天,祝夫人就派了人來,提醒他要去給親娘請安,祝寶山有時候不知道夫人是怎麼想的,既然一心惦記著那瘋子,為什麼每天下人給那院送一堆涼颼颼的剩飯,她從來都視而不見?
也許女菩薩是怕瘋子不知饑飽,吃多了積食?
他捏著鼻子,一臉晦氣地來到偏小院,忽然覺得有些奇怪——以往初一,因為知道他要來,那老仆婦都是早早將院門打開迎著他的,祝寶山一般不進去,隻在門口例行公事似的喊一嗓子“給娘請安”就行了。
可是這一日,院門卻是關著的。
祝寶山在門口踟躕了片刻,心道:“奇怪,莫不是佛祖顯靈,那瘋婆子終於蹬腿翹辮子了?”
此地年久失修,屋子都時常漏雨,門也早讓蟲子啃得亂七八糟,栓不嚴實,那祝寶山便滿懷期盼,輕輕一推,將木門推開了一條小縫,往裡窺視。
瘋婆子在哪他沒看見,隻看見院中亂七八糟的布條都收拾乾淨了,一間房門半開著,裡頭隱約傳來了幾聲年輕女孩的笑聲……非常輕,還有點羞怯,絕對不可能是那瘋婆子。
這院裡常年冷冷清清,耗子都稀少,哪來的陌生女孩?總不能是樹上結的吧?
祝寶山心裡驚疑不定,正待要看個仔細,不料偏巧趕上那笨手笨腳的老仆婦端著個銅盆出來,一見了他,她手中銅盆失手落地,“咣當”一聲巨響,屋裡本就輕的笑聲戛然而止,祝寶山當時不知怎麼來了一股急智,撒腿就跑,跑出老遠,後背冷汗濕了一層,還沒來得及喘口氣,眼前突然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
老仆婦連忙上前查看,祝寶山已經跑遠了,便歎道:“是大少爺,唉,怪我老糊塗了,忘了今天初一,大少爺是要來請安的,這可怎麼好……”
吳楚楚沒有注意,忙去看周翡,卻見周翡微微皺著眉頭,仿佛癡了似的盯著那本“奇趣動物話本”的舊書,全然不理會外麵天塌地陷。
這時,兩道人影突然出現在院中,好幾天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段九娘神不知鬼不覺地落在樹下,手中還拎著個暈過去的少年。
老仆婦“啊喲”一聲,急忙上前。
段九娘鬆了手,把人放在地上,歪頭端詳了他片刻,忽然對老仆婦說道:“這個是寶山嗎?”
老仆婦一聽,差點哭了,這位夫人不知怎麼回事,以前還好一陣歹一陣的,近來卻不知出了什麼變故,神智每況愈下,親外甥都不認識了,忙道:“可不是,夫人怎麼連他也不認得了?”
段九娘愣了一會,滿臉茫然地問道:“寶山這是十幾了?”
老仆婦道:“虛歲都十九了,快娶媳婦了,想必祝老爺正給張羅著呢。”
段九娘“哦”了一聲,好一會,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這些年,她過得渾渾噩噩,饑一頓飽一頓,又疏於保養,臉頰早就飽經風霜,摸起來和老樹皮差不多,她好像直到這會,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近二十年的光陰已經悄然而過,青春年華就好似雪地裡的一杯熱水,熱氣散了,青春也煙消雲散了。
她好似一場大夢初醒,人還是懵的,也不管暈過去的那位,失魂落魄地繞著大樹來回轉圈。
老仆婦見她無端拉起磨來,彆無他法,隻好自己吃力地將這大小夥子拖起來,放進周翡她們一開始藏身的小庫房裡,又扛來一張小榻,將他舒舒服服地綁在上麵,還給墊了個枕頭,最後鎖死了門窗,出來對吳楚楚道:“姑娘,此地恐怕是不宜久留了。”
吳楚楚人不傻眼不瞎,自然知道,但是眼下周翡行動不便,她怎麼走?
周翡不知被什麼玩意開了竅,突然對那本舊書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外麵這麼大動靜,她居然頭也沒抬一次,吳楚楚正要進去跟她說話,麵前突然橫過來一隻手。
吳楚楚抬頭一見段九娘,立刻小心地戒備了起來,唯恐她又創造出什麼新的幺蛾子。
“噓——”段九娘將門拉上,把吳楚楚關在門外,對她說道,“不要吵她。”
吳楚楚:“……啊?”
段九娘自顧自地輕聲說道:“當年李大哥也是這樣,隨便在哪個荒郊野外就能閉目入定,我問他在做什麼,他說內功有心法,刀功其實也有‘心法’,‘刀不離手’,一日不錘煉就要變鈍,所以他在練刀。我不信,吵著要試,可是每次坐在那,不是不由自主地走起自己內功,就是開始胡思亂想,有一次還乾脆睡著了。”
吳楚楚踮起腳,往窗戶內張望了一眼,見周翡幾日沒有仔細搭理的長發隨意地綁成一束,從她削瘦的肩上垂下來,傷痕累累的手指搭在古舊的書頁間,半天一動不動,無論是蒼白的側臉,還是略微有些無力的坐姿,都顯不出哪裡高深來。
段九娘恍恍惚惚的臉上似乎露出了一點稀薄的笑意,悄悄說道:“他們李家人,看著什麼都不上心,其實都是武癡,自己還不知道自己哪裡癡,哈哈。”
吳楚楚不想“哈哈”,也不想跟她探討癡不癡的問題,她有些焦躁地看了旁邊門窗緊閉的小庫房一眼,說道:“可是我們非得走不可了,既然人人都知道祝公子到夫人這裡來了,等會找不著人,他們必然要起疑心,總扣著祝公子也不是辦法,我們在這已經給前輩添了不少麻煩了……”
段九娘冷冷地說道:“什麼麻煩?”
吳楚楚還道她又忘了事,隻好歎了口氣,解釋道:“自然是北鬥的……”
段九娘問道:“北鬥那七條狗到齊了?”
吳楚楚:“那倒不至於。”
“那你就在這待著吧,”段九娘一甩袖子,說道,“我不怕麻煩,我就是麻煩,誰要來找?我段九娘隨時恭候大駕。”
吳楚楚:“……”
段九娘說完就走了,坐在樹下,一邊哼歌,一邊以五指為攏,梳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