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二十五年深秋,九月,授衣之時,霜花始降。
初三那天,北鬥兩員大將巨門與破軍應當送抵的信件已經遲了三天,曹寧接連派了兩撥斥候催促,可惜三日不夠往返,至今沒收到回音。
北端王曹寧有些心神不寧,臨近傍晚的時候,在營中散步時,忽見木葉脫落,心裡便無來由地“咯噔”一聲,他吃力地彎腰撿起了那片枯葉,盯著上麵乾涸的葉脈,翻來倒去地看了半晌。
隨侍的親兵不明所以,也不敢催促,摸不著頭腦地看看落葉,又看看端王。
“乾上坤下,天地否。”曹寧將枯葉卷在手心裡,緩緩揉碎,“不利君子貞,大往小來。”
親兵奇怪道:“王爺,您說什麼?”
曹寧的眼睛被臉上堆滿的肥肉擠得實在無處安放,乍一看,好像刀子割開的兩條線,稍不留神就能日久生情地長到一起去,裡麵的精光也被壓成了極細的一絲,越發刺人眼,他抬起頭,望向黯淡的天光,喃喃道:“卦象上說我宜及早抽身……你信天意嗎?”
曹寧年紀不大,城府卻很深,身邊人從來不敢妄自揣測他在想什麼,那親兵突然聽此一問,一時也不知該搖頭還是點頭,汗都快下來了,結結巴巴道:“這……王爺……”
但曹寧好似隻是自言自語,並不是想聽他的答案,這會不等他說完,便突然轉頭道:“去看看,穀天璿的信到了沒有?立刻叫人生火造飯,今日酉時三刻,穀天璿的信若還不到,就把原計劃擱置,我們拔寨離開。”
這句親兵聽懂了,聞言如蒙大赦,應了聲“是”,撒腿就跑。
穀天璿的信,怕是隻有死人才能收到了。
曹寧為人果斷,毫不拖泥帶水,說了酉時三刻走,多一會也不等,當晚便拔營上路。
至於萬一穀天璿他們按原計劃從背後偷襲南朝大軍,偷襲了一半發現己方援軍沒來會落個什麼下場?那他也顧不得了。
曹寧的出身已經飽受詬病,又長了這麼一副身板,仿佛注定與大位無緣,曹仲昆在世的時候也很不待見他,對這個次子,根本連一眼都不想多看,曹寧多年來一點安身立命的根本,全是小小年紀便上戰場,實打實的軍功換來的。
曹寧未必天縱奇才,但他就像一隻海上的燕子,總是能最先嗅到風暴的氣息。
北軍臨時拔營,徹夜疾行,偏偏天公不作美,他們方才出發不久,便淅瀝瀝地下起雨來。
“巴山夜雨”,能漲秋池,此地縱然距離蜀中已經有一段距離,秋雨之勢卻不遑多讓。曹寧的行軍速度不可避免地被拖慢了不少,而天好似漏了,大半宿過去,雨水非但沒有停下的趨勢,反而越來越密,跟著雷電交加起來。
北軍行至一處山穀狹長之地,先鋒方才入山,便有一條大閃照亮了半個天幕,穀中悶雷的聲音慌亂地在山石上來回碰撞,好像自從地麵之下傳來的隆隆鼓聲。
一個傳令兵發瘋似的越眾而出,從主帥處沿路往前飛奔,口中喊道:“停下!停下!王爺有令,後隊變前隊,繞路——”
又是“轟”一聲雷聲,將那傳令兵的吼聲蓋了過去。
閃電恰似刀光。
“九月初三那天夜裡,嘿,北軍精銳在交界附近遭到伏擊,一潰千裡,傷亡慘重,死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哪,那人血給雨水一衝,就好似彙成了一道紅河一樣,一直奔著東邊流過去了,百裡之外河道裡的水都是猩紅猩紅的,跑出老遠去都能聽見鬼哭!”
廬州郊外,一處四麵漏風的破酒館裡,幾個南來北討跑生活的行腳幫漢子在此歇腳,湊在一起,一邊啃著粗麵餅子,一邊議論時局,常常發表一些讓人哭笑不得的言論。
“扯淡,還鬼哭,你聽見了?”
“我一個遠房表叔家就住在那邊,他老人家親耳聽見的!”
“我看人家是怕你賴著不走,說來唬你的。”
“你個……”
周翡靜靜地坐在一邊,等著杯裡有些渾濁的水沉澱乾淨,將周圍的聒噪當成了耳旁風——沒辦法,不是她不關心戰局,實在是一路走來聽太多了,怎麼胡說八道的都有,一會說發了周大人神通廣大,發了洪水衝走了曹軍,一會說曹軍所經的山穀鬨鬼,將北軍留下當了替死鬼等等……也就隻好充耳不聞。
“慢著,二位哥哥先彆吵——那麼曹寧遇伏,究竟是死了沒有?”
人群一靜,方才討論得熱火朝天的那幾位都閉了嘴。
這時,隻聽一個角落裡坐著的老者幽幽地開了口,道:“那曹寧恐怕是跑了。”
那老者聲音十分奇特,好似生鏽的鐵器摩擦在砂紙上,聽著叫人渾身難受。周翡舉杯的手一頓,尋聲望去,隻見那老者麵貌十分醜陋,半張臉連同脖頸喉嚨處有一道凶險的傷疤,看得出是刀劍留下的痕跡,除此以外,他兩側太陽穴微鼓,目中精光內斂,內家功夫應該頗有造詣。
周翡一眼掃過去,那老者立刻便察覺到了,與她對視一眼後,衝她淺淺一點頭,接著說道:“除了斥候以外,周大人有時也差遣一些咱們這樣的人,替他探查民間的風吹草動,老朽老而不死,閒來無事,便偶爾幫著跑趟腿,幾支隊伍的旗子都還認得。那日想必是秘密打伏,我正好在附近,卻全然無所察覺,半夜聽見附近打了起來,連忙冒雨上山前去探看,竟見北軍曹氏王旗被圍困山穀,片刻後便倒了。那一戰打了整宿,滿山穀都是沾了泥的屍體,也有趁夜跑了的,完事以後照著聞將軍的規矩,將戰俘歸攏,又把幾個斬獲的北軍大將頭顱高高掛起,我來回看了三遍,沒有曹寧。”
旁邊有人恭恭敬敬地說道:“老前輩,你還認得曹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