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山派的恩情,七年前顧安寧就已經了結了,至此再無牽扯。
顧安寧道:“已經過去的事情,又何必再提。”
依然沒能試探出顧安寧的態度,嶽不群也不惱,相比於在後山時,他的情緒穩定了很多,臉上也沒有變紫過,儼然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樣。
嶽不群笑了笑,“好,既然閣下不願再提,那就不說了。我身為父親,看到自己女兒和陌生男人舉止親密,免不了擔心孩子被人欺負,失態之處請閣下不要放在心上。不過閣下也該給我一個解釋,你為何與靈珊深夜在林中相會?”
顧安寧意味深長道:“嶽靈珊所言皆為事實,至於為什麼這麼做……因為我的身份見不得人。”
除了不曾露出臉來,顧安寧所有的舉動都光明磊落。他雖然有意不在人前出現,卻沒有刻意躲避,就算被人看到也無妨。幽冥不在意人類的想法,隻在乎自己的行動是否被拘束。
嶽不群從一開始就以最大的惡意揣度他,這是人之常情,受到幽冥的影響後,顧安寧覺得這樣的懷疑令人很不舒服。
“身份見不得人”蘊含的另一層含義,就是嶽不群早已在心裡給他下了定論。
“閣下不妨直言。”嶽不群道。
“不要再監視她了。”顧安寧直截了當地挑明,“動作太明顯,用不了多久她就會發現的。”
顧安寧得關注嶽靈珊的心理健康,要是被嶽靈珊發現,又是好大一場家庭倫理糾紛。作為大家長的嶽不群一定處於優勢狀態。矛盾種下後,隨時都可能爆發。
顧安寧道:“你也不必把我算入勢力鬥爭中,我對你們人間的事,一點興趣都沒有。”
“人間?”嶽不群表麵功夫做得不錯,就算心裡已經泛起驚濤駭浪,外表依舊不露分毫。
黑衣男人悠悠道:“不錯,人間。”
顧安寧與嶽靈珊平輩相交,嶽不群身為一派之主,深知不能在交談中落了下風,一直端著長輩的架子。聽到顧安寧的話之後,他板起臉來,“胡言亂語!我誠心與你交談,也希望閣下能坦誠一些,不要故弄玄虛。”
“既然你不相信,那也沒什麼好說的。”顧安寧冷下聲音,毫不客氣拂袖而去。
嶽不群哪裡容得在自己地盤上被人挑釁?就算他脾氣再好,此刻也不能放任顧安寧任性下去。
“站住!”他怒斥道,紫霞神功在體內運作,動作迅速地朝顧安寧襲去。
嶽不群本意是拉住顧安寧的肩膀,讓他動彈不得。顧安寧確實沒有躲,輕而易舉地落入嶽不群掌心。嶽不群心下稍安,看來顧安寧是因為修習的功法才能維持詭異莫測的行為,實際內力修為並不身後。
隻是他沒想到,手心剛剛觸及對方身體的一刹那,一股冷意從顧安寧肩膀上散出,順著他的掌心,直直的沿著手臂進入體內,最後盤踞在胸口處,奪取所有的力氣,讓人動彈不得。
顧安寧轉身看了嶽不群一眼,道:“不敬鬼神,你可知是何下場?”
嶽不群臉色青紫,不知是紫霞神功的作用,還是凍的。
他全身僵硬,隻能看著顧安寧悠然離去。
那股寒意盤旋許久,嶽不群才能重新動用內力。紫霞神功屬性為陽,可以驅逐出顧安寧留下的陰氣。
他麵色難看地後退兩步,坐在椅子上,到了一杯茶水。
寒冬中,書房的茶許久沒有更換,已經變得冰涼。
嶽不群一點都不在意,他喝完一口冷茶,冷靜下來。
“鬼神……哼,裝神弄鬼!”
·
不論華山派信不信,他與嶽靈珊相處的機會都不多了。
夜裡,嶽靈珊沒有出現在後山,顧安寧覺得是時候與嶽靈珊坦白,主動來到她的閨房之外。
今夜之後,嶽不群肯定會相信他的身份,顧安寧自覺留下的警告已經足夠。倘若鬼神真的行走在世間,人類的行事自然會受到約束。
想清楚之後,顧安寧敲響了門。
“不要煩我,讓我一個人靜靜。”少女的聲音自門內傳出,悶聲悶氣,完全沒有昨日的歡快。
“是我。”顧安寧道。
等了一會兒之後,嶽靈珊才慢吞吞地打開門,她臉上雖沒有淚水,眼眶卻紅紅的,“你進來吧。”
顧安寧隨她進屋,“為什麼哭?”
嶽靈珊道:“我也不知道,總之心裡很難受,哭出來就好了。”
顧安寧覺得,嶽靈珊未必不清楚原因,她隻是不願去想。
女孩子心思敏感,一點點小事也能觸動她們。嶽靈珊哭泣,或許是察覺到與顧安寧相處的時日不多,或許是因為嶽不群獨守著華山的頑固,或許是為了跟令狐衝之間的感情。
顧安寧沒有問下去,他點了點頭,默默陪著嶽靈珊。
嶽靈珊把情緒調整好,問道:“你是不是快要走了?”
“是。”顧安寧問,“你如何察覺的?”
嶽靈珊道:“這幾日,你常常來找我,每次態度都格外寬容,像是在補償我……我想你該是快要離開了。其實,能再見到你,我就很開心了。”
顧安寧不知該如何安慰她。
好在嶽靈珊不需要彆人安慰,她擦擦眼睛,笑了笑,“以前我總覺得,有爹爹和大師哥在,什麼都不用擔心。我會嫁一個疼我愛我的如意郎君,過著像娘一樣幸福的生活。爹和娘都是華山派弟子,他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我和大師哥也一樣。可是遇到你之後,我卻不這麼想了……
“自小到大,與我熟悉的男子,都在華山派上。我喜歡大師哥,他就像我的親哥哥一樣愛護我。可是我卻沒有辦法,對親哥哥產生感情,要是沒有彆的男人出現,我應當會聽爹娘的話。可是如果,我遇到了彆人呢?”
她望著顧安寧,眸中一片茫然。
顧安寧道:“你何必把愛情看得這麼重?”
“嗯?”嶽靈珊一下子沒回過神來。
顧安寧道:“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脫也。你可曾想過為什麼?你是嶽不群唯一的孩子,天資聰穎,卻從一生下來,就注定不能成為華山派掌門。其實擺在你麵前的路有很多,若是你把全部的希望放在另一半身上,自然不會更多的自由。”
“可是爹和娘……”
“你和你娘的性情是不一樣的。”顧安寧道,“我希望你能好好想一想。”
“幽冥大哥,要是你也是我師哥就好了。”嶽靈珊說,“大師哥雖然願意聽我講話,卻從來不會告訴我這些。”
顧安寧心想,要是他七年前沒有出現,嶽靈珊也不會思考這些。
嶽靈珊問:“你打算什麼時候離開?”
顧安寧在這裡呆了快一個月了,任務獎勵是七十真元,算是小小的賺了一筆。顧家莊那邊他已經病的時間夠久,要是再不回去,顧大公子就該默默備好棺材和壽衣了……
“你希望我什麼時候走?”顧安寧問。
“你走之後,是不是不會回來了?”
顧安寧默認了她的話。
嶽靈珊長這麼大,兩次離彆都給了顧安寧,心裡很不是滋味。她哽咽道:“就不能不走嗎?”
“我不屬於這裡。”顧安寧道,“這次回來,隻是想看看你。”
“你要去哪裡?如果我的武功練好了,能去找你嗎?”
當然是不能的。
顧安寧做了一年多任務,從一開始就清楚,自己不屬於任務世界。鬼魂對他的影響很深,任務結束後執念釋然,從來沒有產生過留戀。
不過這次,顧安寧的意識占到上風,交下了嶽靈珊這個朋友。
嶽靈珊為了離彆傷感,顧安寧也受到她的影響心軟了下來。
嶽靈珊黯然地笑了,眼睛裡含著淚水,“不能嗎?也對,我連你的模樣都不知道呢,就算去了,也認不出你來。”
顧安寧看著包裹在黑衣裡的手指,輕輕動了一下。
他下定了決心,抬手放在了帷帽上,將帽子摘了下來。
嶽靈珊驚訝地睜大眼睛,一眨不眨看著顧安寧,生怕稍稍動一點,他就會改變心意,重新把自己包裹嚴實。
顧安寧的動作像是放慢了一般,所有的細節都清楚呈現。嶽靈珊看到包裹住顧安寧脖頸的黑色布條,卻沒能看到下麵裸露的皮膚。
帷帽全部摘下,露出來的不是想象中人類的麵容,而是一顆依然包裹嚴實的頭顱,連五官都沒有露出來。
嶽靈珊驚訝地捂住了嘴,“你……”
“怕嗎?”顧安寧問。
嶽靈珊隻是一個剛滿十八歲的小姑娘,她當然害怕。不過對方是她的朋友,無論顧安寧是什麼樣子,她都不該表現出畏懼,讓顧安寧傷心。
嶽靈珊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是不是受了傷,才傳成這個樣子?”
顧安寧再次沉默了。
他覺得自己的身份已經夠明顯。
就算他毀了容,臉上有傷,也不該將眼睛和用來呼吸的鼻孔包裹住。而且他行動間不像是個盲人,也從來沒有在嶽靈珊麵前吃過東西。
顧安寧低笑一聲,伸手拉扯住脖子上的布條,“活人與鬼物,不該有交集的……”
他用力一拽,緩緩拆開。
“既然是最後一次相見,不如讓你看清楚,也省的以後難過。”顧安寧動作緩慢,給自己留了講話的時間,“我走之後,不要再想我。因果已消,你我從此再無關聯。”
“什麼意思……”
顧安寧因為嶽靈珊的疑惑停下動作,他已經將臉上的遮擋完全拿掉。
沒有嶽靈珊想象中的斑駁傷痕,也沒有人類該有的皮膚。
去掉外層的衣服之後,露出的是一片幽藍色的光芒,在黑夜中毫不刺眼,卻無端令人恐懼。
嶽靈珊更加驚訝地捂住嘴巴,沒讓自己叫喊出聲。
鬼火的組合成人類的形狀,幽藍透明,深處是暗紫色的光芒。細看後會發現,它的五官、頭發、包括外表的衣物,都是由火焰幻化成的。
顧安寧低低地笑了一聲,眉眼溫柔,“可看到我的模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