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的嫌疑尚不能排除, 薑夫人沒有鬆口讓他離開,而是安排好了住處,留他在薑府上過夜。
於是楚留香帶著貓, 跟隨下人一起來到房間, 總算能安穩睡一覺。
楚留香把貓丟在床腳,警告它不準上床。
顧安寧眯了眯金色的眼睛,後腿用力,跳了上來, 它拱起後背, 四隻腳踏在柔軟的床褥上, 背對著楚留香,用尾巴對著他的臉,“啪啪”抽了兩下。
“脾氣倒是不小。”楚留香無奈地側了側臉, 躲開顧安寧的尾巴, “睡吧睡吧, 不趕你下去了。”
楚留香身上早就沾滿了貓, 根本不怕與黑貓再親近些。隻是可憐了這張床,被臟兮兮的一人一貓睡過之後, 恐怕需要從頭到尾收拾一遍。
顧安寧爬到楚留香胸膛上——除了腹部之外,這個位置最舒服。在這裡他能感受到楚留香的心跳, 生命的氣息總能令人覺得安心, 仿佛他也還活著, 而不是一隻二七回魂的煞鬼。
楚留香沒有閉上眼睛, 他將手臂站在脖子下麵, 靜靜地望著屋頂,“貓兒,你說,薑華為什麼要殺死他的兄弟呢?”
顧安寧甩了下尾巴,抬頭看他,“喵?”
他知道凶手是薑華,是因為擁有了薑穎死前的記憶,楚留香又是因何而知?
“不知能否從薑二少的房間裡找到一點線索。”楚留香道。
顧安寧回憶著為數不多的記憶。
世界一片黑暗,眼睛是疼痛的,時常有黏膩的液體自眼眶中流出。他進了屋子之後,一直躺在床上,下人們進來送飯,他就乖乖張口,任由著仆從來喂。他尚未從恐懼中回過神來,就算聽到消息說,蝙蝠島被剿滅,原隨雲墜落懸崖生死不知,也覺得像假的。
他的眼睛其實沒有被挖出,父親也沒有死。現在的痛苦是假的,一覺醒來,他依然被蝙蝠島追殺,還得繼續逃亡。
薑穎無法接受現實,薑夫人素來寵愛他,就算剛剛經曆了喪夫之痛,也能將悲傷掩藏,好好安慰這個孩子。
兩日後,薑華敲開了他的屋門,走過來拉住他的手,對薑穎道,“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說。”
薑穎眼上蒙著白布,傷口在漸漸愈合,但依然無法感知光線,分不清白天與黑夜。
他問,“什麼事情?”
薑華道,“跟我來。”
薑穎雖然疑惑,但從未懷疑過自己的兄長。
他的兄長怯懦膽小,沒有一點哥哥的樣子,從小到大薑穎才是受歡迎的那個。薑華讀書,他就習武,年紀漸長之後,兄弟兩個的交流就變少了。
因為薑華是嫡長子,父母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他身上。薑穎不想靠家裡,主動離開家去外麵闖蕩。後來薑華娶了妻子,那位大嫂性格乖戾,把薑華管的很嚴,兄弟兩個之間的感情更加生疏。
薑穎以為哥哥是要安慰自己,或者詢問蝙蝠島的事情。他沒有反抗,抓著薑華溫暖的手掌,隨他走了出去。
他失明沒多久,武功也不算太高,黑暗的世界陌生極了,能從外麵回到薑家,已經是他的極限。現在跟著薑華出去,更覺得無措,除了信任哥哥,他沒有其他辦法。
走了許久之後,薑穎終於覺得不對勁。
他問:“周圍很安靜,大哥,這不是去前堂的路?”
薑華壓著聲音,“不是。”
薑穎歪了歪頭,“我們要去哪裡?”
薑華道,“等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薑穎無法看到兄長臉上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們遠離了薑府,朝著城外走去。
許久之後,薑華道,“上馬車吧,小心台階。”
他將薑穎的手放到了車廂門框上,薑穎更加疑惑,但還是摸索著鑽進了馬車。
馬車跑的很快,薑穎心裡覺得不安,他喊了幾聲薑華,薑華都冷淡地敷衍過去,隻告訴他,“到了之後你就知道了”。
下車之後,薑穎無措地站在地上,完全不清楚身在何處。
一把劍捅穿了他的腹部,溫熱的液體不斷流出,與眼睛裡流淌出來的極為相似。他扯掉眼上覆著的白布,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失去了眼球支撐,怎麼用力都睜不開,反而令傷口再次破裂。薑穎無助地叫喊,沒人來救他。
他能感覺到薑華沒有離開,可是薑華安靜極了,能聽到的,隻有他急促的呼吸聲。
薑華把薑穎殺了。
覆麵白布被他扔進了河裡,殺人的兵器也被他扔進了河裡。
他拖著薑穎的屍體,把人丟到不遠處的城隍廟中,又為自己換了身乾淨衣裳,燒掉染血的舊衣,若無其事回了家。
薑穎的屍體在百裡之外的城隍廟裡,他穿著生前的衣物,腹部有一處劍傷,除此之外,還有什麼線索能證明,人是薑華殺的呢?
楚留香同樣知道事情很棘手。
他查過不少這種鬨出人命的家庭糾紛,也很清楚,就算拿得出證據證明薑華就是凶手,薑夫人未必會選擇繼續查下去。
她隻有這麼兩個兒子,已經有一個兒子死去,難道還要將另一個兒子也送入大牢嗎?
楚留香從不殺人,因為他認為,沒有人能決定其他人的生死。
他尊重生命,也尊重法律。
很難想象,他一個小偷,竟然會尊重法律。
可事實就是如此,即使法律並不完善——隻要薑夫人不報官,不追究,凶手就不會受到製裁。甚至可以用金錢收買官府中法律的代言人,讓此事不透露半點風聲,維護薑華的名譽。
他歎了口氣,越發熟練地摸著貓的下巴,“貓兒,你說薑夫人會如何選擇呢?”
“喵?”顧安寧疑惑地回應了一聲。
楚留香低低地笑了,躺在床上笑的時候,他的胸膛發出震動,顧安寧覺得整隻貓都被低沉的笑聲包圍了。
楚留香道:“有時候我真的覺得,你能聽懂我的話。”
顧安寧伸出粉嫩嫩的舌頭舔了舔嘴巴。
楚留香用兩隻手托著小貓的前爪,把它抱在半空中對視。
顧安寧不安地抖了抖耳朵,拖長了調子,不滿道:“喵~”
楚留香認真看著它,“你在這件事裡,究竟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呢?”
小貓眯了眯眼,沒吭聲。
楚留香把它放下,開始半開玩笑地推測,“你對薑華和少夫人都表現出了敵意,但是麵對薑夫人時,卻很乖順。暫且認為你是薑二少偷偷喂養的貓——難不成你在薑府附近流浪,被薑二少喂養,記下恩情。又看到薑二少被殺,默默跟在後麵,去了城隍廟?”
顧安寧繼續躺在他的胸口,尾巴在後麵抽來抽去。
“如果真是這樣,難不成少夫人與此事也有關係?”他開始回憶,見到少夫人時,少夫人的言行舉止。
顧安寧不在意這些。
他還沒有接收到薑穎完整的執念,已經得知基本過程,細節什麼的就不重要了。
不論還有多少謎題,明日屍體送到,在封棺前附到上麵。薑華那種膽小的性子,還不得嚇破了膽,問什麼招什麼?
夜色漸深,顧安寧尾巴甩的越來越慢,最後耷拉在楚留香身側,身體也軟成了一灘水,輕輕打起了小呼嚕。
小貓睡的很香,楚留香竟舍不得將它吵到。
他沒有再跟貓講話,也跟著閉上了眼睛,慢慢陷入睡眠。
·
午時剛過,棺材便到了薑府。
府上一片愁雲慘淡,顧安寧被楚留香摁在懷裡,跟薑夫人說了一聲之後,開始搜查薑二少的房間。
白符與白色的燈籠到處都是,薑父的葬禮過去沒多久,府上的“奠”字還沒來得及拆下。沒有記憶與執念的顧安寧沒有受到太大影響,也沒有再把這一幕聯想到自己的死亡。他隻是安安靜靜地趴在楚留香懷裡,思索一會兒要做的事情。
楚留香很警覺,不讓他碰屍體。所以必須要找一個合適的時機,實在不行就得等到晚上,趁人睡著之後溜出來。
貓的身體很靈活,相對而言,力氣小了很多。如果薑穎的棺材被棺釘封住,他很難再把棺材打開。
薑穎並非正常死亡,入殮的步驟少了很多,也多了很多忌諱。顧安寧這隻小貓被請了出去,楚留香怕小貓亂跑,又想看一眼,清理好之後的薑穎的模樣,於是擺脫下人照看顧安寧,自己則是留在了正堂。
薑家的親友悉數到來,鄰居也過來幫忙。乾係不大的人全都留在了院子裡,正堂這邊隻有寥寥十幾個人在,沒有一個人講話,全部表情凝重。
薑穎躺在黑色棺木中,身上換了衣服,臉上也稍作整理,看起來終於有了人的模樣。
薑夫人拿著手帕神情肅穆地為薑穎擦拭了臉頰與雙手,將他的手擺放整齊。
楚留香看了半晌,隻覺得薑穎眼眶的凹陷更加明顯,除此之外,沒有看到與先前不同的地方。儀式正進行著,楚留香不好中途退出,便同樣嚴肅了表情,靜靜地感受這一室哀傷。
顧安寧逃出楚留香的手心,心裡高興極了。
他不知道薑家仆從要把自己抱去哪裡,但是事不宜遲,等一會兒楚留香回來,再跑就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