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他上馬離開了。
顧安寧站在門口,眼中含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
要把趙謹的屍骨送回汴梁,說難不難,說容易也不容易。
這座宅子已經是有名的鬼宅,無論是百姓還是商賈都會繞路遠行。而遊俠和商賈又很少走這條道,趙謹等了這麼久都等不到人,顧安寧不相信自己會有這麼好的運氣。
於是他飄到宅子上空,在路邊設下了一個小小的障眼法,讓楊康策馬跑到了這邊的路上。
也就好奇心強的孩子會表露出友好,換做成年人,一準嚇得飛速離開。顧安寧不能保證,那個時候吊死鬼會不會被激發出殺意。之前控製厲鬼沒有殺人已經很難受了,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再經曆一次。
楊康離開後,顧安寧無事可做,暫時脫離任務,回到了顧家莊。
照舊是在床上醒來,不過這次,除了身上乏力之外,臉頰和手腕也很疼。
顧安寧睜開眼睛,抬起了疼痛的左手,看到上麵包了一層布,還有淡淡的藥味。
“秋棠。”顧安寧朝外麵喊了一聲。
秋棠很快過來,她道,“二公子醒了,身上還疼嗎?”
顧安寧揮了揮左手,“我這是怎麼了?”
“二公子聽話,彆亂動。”秋棠按住他,“上午您暈倒在草地裡,手腕脫臼,已經敷上藥了,這幾日不能用力。您臉上還有被樹枝劃破的傷口,所幸不深,也得塗幾次藥膏,免得留下疤。”
顧安寧記起來了。
係統發布任務時,他正在院子裡散步。
夏天的太陽很曬,即便還沒有到正午,依然讓人睜不開眼睛。顧安寧就沿著樹木的陰涼處走。看到係統發布任務,顧安寧看了看遠處的小涼亭,又看了看庭院中心的石頭凳子,最後看了看自己的房間,確定十秒鐘的時間那個都去不了,破罐子破摔站在原地沒有動。
早知道會摔成這樣,他一定會用這十秒鐘時間趴在地上。
顧安寧為自己的選擇感到懊悔。
“好吧。”顧安寧道,“秋棠,今日有龜苓膏嗎?”
秋棠心道,二公子真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受了傷便想著要吃糖。
顧安寧的表情很自然,秋棠也沒拆他的台。
“二公子想吃,奴婢就去做。不過需要等您用過晚飯、喝完藥之後才行。”秋棠道,“您這一下摔得不輕,大公子很擔心您。大公子守了您一上午,下午收到消息,生意上出了一點事情,便急著趕過去了,估計要等後日才能回來。”
顧安寧醒著的時候,大多數都是去正堂和顧大公子一起吃飯的。偶爾病得沒有力氣,又或者犯了懶,他就會在自己屋裡單獨吃。
顧大公子不在,顧安寧沒覺得多失落。
隨口應了一聲,顧安寧對秋棠道,“備飯吧。”
吃完了飯,又灌了滿肚子藥汁,顧安寧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
秋棠照舊笑得很好看很溫柔,顧安寧卻覺得她的笑容裡多了點揶揄和善意的嘲笑。
“你是不是根本沒有準備甜點?”顧安寧問她。
秋棠笑道,“二公子果真聰明。”
顧安寧無奈道,“不要用這種語氣跟我講話,我又不是幾歲的孩子了。”
“奴婢記住了。”
在家裡睡了一覺,第二日醒來,顧安寧在秋棠的服侍下梳洗完畢,秋棠正打算幫他更衣。
顧安寧穿著一身中衣坐回床上,努力擠了個哈欠,他對秋棠道,“我今日有些困倦,想多睡一會兒,先不穿衣服了。”
顧安寧兌換穿越時空的權限時間不長,在秋棠看來,顧安寧是最近才變得嗜睡,而且怎麼喊都喊不醒。她掩下心底的擔憂,“二公子吃點東西再睡吧。”
“好。”顧安寧不急不緩地用完飯,在心裡估算著快到喝藥的時間,離開身體回到了任務中。
他第一次做任務這麼爽快,原來這個技能還可以這樣用!
可惜沒有任務的時候,顧安寧沒辦法控製自己睡過去……不對,沒有任務還睡什麼睡?
定了定神,顧安寧打量四周。
偌大一所宅院,放眼望去看不到一個人。
不過顧安寧也沒有受到不知名力量的影響跑去上吊。
他稍稍放心,飄到房頂上,注視著遠處的人來人往,甚至還能聽到一點集市的叫賣。
所有的熱鬨都與他無關,他被這個世界隔絕開,隻能一隻鬼守著一所宅院,直到他徹底消失,或者完成執念。
遠遠地,顧安寧看到了鮮衣怒馬帶著侍從在街上行走的楊康。
楊康看起來心不在焉,應當還在想著他這個新交的朋友。
顧安寧倍感欣慰,等待楊康甩掉身後跟著的侍從,主動過來找自己。
他需要先和楊康搞好關係,少年人的友誼來的最容易。隻要能跟楊康成為朋友,告知他真實身份之後,楊康順利接受,同意幫他“遷墳”的可能性會更高。
不過在此之前,他需要讓楊康更了解自己。
趙謹的執念看起來很簡單,實際上還有更深一層的意思。
他想回歸故土,回到汴梁。可是如今的汴梁,還是他記憶中的東京嗎?
汴梁早已被金人占領,即便回去,也不再是他熟悉的家。
趙謹念著的是曾經的大宋,曾經的皇帝,曾經的安定生活。那些都已經回不去了。
所以除了將屍體送回故土好好安葬之外,還需要讓趙謹明白這些道理。
顧安寧揮了揮手,憑空變幻出一根粗麻繩。
尋常的皇室即便是被賜死,也該是柔軟堅韌的白綾,而不是粗麻繩。自從被金人帶走的那一刻,他就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貴族,僅僅是個普通的奴隸。
吃不飽、穿不暖,每日還要做大量工作的奴隸。
這樣的落差放在任意一個皇室身上都是一種精神上的折辱。
趙謹親眼看到自己的姐姐,被金人帶著倒刺的鞭子抽打。挨完打她還要給最普通的士兵洗衣服,帶著汗漬和血漬的衣服怎麼都洗不乾淨,而且一盆盆多的令人絕望。
到了晚上,一名金人過來將她帶走,第二日見到的,隻有她的屍體。
他不想過這樣的生活。
他不知道父皇被帶走之後,大宋變成了什麼樣子。父皇尚且與他們一起,還有誰能救得了他們呢?
這種日子無邊無際,茫茫黑暗中看不到希望,於是趙謹自儘了。
顧安寧把繩子一扔,繩子像有意識一般套在了樹枝上——正是昨日他出現時站立的位置。
他踩著石頭,雙手抓住繩子,施了一個小小的障眼法,讓淚水沿著眼角流出。
楊康越來越近了。
顧安寧將腦袋伸進係好的套索裡,雙腳離地。
與重複死亡那日不同,顧安寧的舉動雖然勾起了趙謹關於死亡的記憶,那些痛苦的情緒仿佛重新回來,但是與實際感受到的並不相同。
飄蕩在半空中的,是一隻輕飄飄的鬼,沒有人能說得清鬼到底有多重。
楊康推開門進來,“趙謹?我來了,你在嗎?”
比起上一次,這回楊康熟練很多。
他順著記憶中的方向走,來到昨日遇到顧安寧的樹前,果真看到了顧安寧的身影。
隻是眼前看到的,與楊康想象中完全不同。
他大驚失色,驚恐地後退兩步,又喊了一聲,“趙謹?!”
顧安寧的雙手抬起,像是要去夠上方的繩子,可是他已經沒了力氣。
見人還活著,楊康心裡的恐慌總算消散了些。他抽出佩劍,腳尖點起向上一躍割斷麻繩,將顧安寧接住,安穩平放在地上。
“怎麼回事?你還好嗎?”楊康手足無措,他看著顧安寧青白的麵色還有虛弱半闔起的雙眼,不知該如何是好。
幸好他沒有去觸碰顧安寧的身體,也幸好他的武功算不得高明。否則便會發現顧安寧身上冷的嚇人,而且沒有呼吸。
顧安寧閉眼等了一會兒,像是剛回過神那般睜開了眼,他朝著楊康笑了起來,那笑容與昨日楊康看到的一模一樣。
他道,“你來了啊。”
“嗯。”聽到他的聲音後,楊康終於不再覺得恐慌。他道,“你這是在做什麼?你知不知道,要是我晚來半步,你就會死?”
顧安寧依然笑著,臉上的淚跡沒有擦拭掉,鬼魂雖然哭不出來,卻能輕而易舉做出哭泣的樣子,“我好想回家。”
楊康問道,“有人攔著你,不讓你走?”
“我出不去。”顧安寧搖了搖頭,他道,“我沒有辦法走出去。你能幫我嗎?”
楊康知道他的身份特殊,而且兩人相識隻有一天,沒有輕易答應幫忙,“說說看,你想讓我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