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宅鬼(3)(1 / 2)

樹底下柔和溫雅的青年平躺在地上, 錦衣少年半蹲在他的身邊。

少年這次來,特意換了一身漢人衣服,配合他雖未完全張開但俊美的容貌, 如同一位不通俗世的翩翩公子, 而不是充滿算計的政治家。

“你希望我為你做些什麼?”楊康問道,“你知道的,我雖然是小王爺,但是手上的權利不大。我很樂意幫忙, 但是能做的恐怕不多。”

顧安寧直直的望著上方。

雜亂生長的樹木遮擋住天空, 也遮住了光芒普照的太陽。

他表情放空, 竟在這種時候走神。

楊康沒有催促,任由他躺在地上發呆。

顧安寧在很努力的組織語言。

宅鬼迫不及待的希望他講出真相,拜托這位身世不凡的少年幫他完成執念。它們不會為對方考慮, 但是顧安寧不行。

每一個世界對鬼怪的接受程度都不一樣, 在這裡, 顧安寧隻接觸到了楊康一個人, 不清楚他是否會像無崖子那樣,接受程度這麼高。這個年紀的少年正處於天不怕地不怕的階段, 貿然同他說明真相,即便可以用鬼相讓他相信, 他就真的會幫忙嗎?

說不準下一刻楊康就找人來, 把這裡給翻個底朝天。

顧安寧微微合眼, 纖長的睫毛掩蓋住眼睛裡的情緒, 讓他看起來無害又可憐。

“我知道的。”他對楊康說了一句, 隨即像是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中,絕望地:“沒有人救得了我……大宋已經這樣了,還有誰會救我呢?即便朝臣們願意出手相助,救回去的人,是父皇、是皇兄、是皇後,但不可能是我。”

他淒慘地笑了一聲,抬起手臂捂住了雙眼,笑聲越來越大。

楊康看到他的淚水順著臉頰流下。

他的同情心不強,沒有安慰被負麵情緒掩埋的青年,甚至還在想,如果他的師父見到大宋皇室這麼一副沒出息的樣子會是什麼反應?他實在想不通,丘處機為什麼會收他為徒。丘處機對金人的厭惡,楊康全部看在眼裡。要他說,真這麼討厭不如去從軍打仗,何苦天天費儘苦心地教導一位金國小王爺。

楊康輕聲對顧安寧道,“緩過勁兒了就起來吧。”

顧安寧克製住情緒,從地上站起來。

“楊康。”他看著自己屍身的位置,“這底下埋著幾個人,你能不能把他們送回大宋?”

這件事情做起來很容易,但對楊康來說,很沒有必要。

他不想攬下這個活兒,父母和師父本來就看的他很緊,何苦再搞出這麼大陣仗?

“抱歉,我做不到。”楊康說。

楊康講完,發現顧安寧看向自己的眼神裡好像充斥著冷冽和怒意,可是當他仔細看時,又發現對方移開了眼睛,依然是柔柔弱弱的模樣。

大概是看錯了吧?

雖然在地上躺了一會兒,顧安寧身上穿的衣服卻半點都沒有沾染塵土。

他沒有對楊康的話產生反應,而是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那般,重新戴上了溫雅的笑容,一如初見時。

楊康早就在給他下了“瘋子”的定義,無論顧安寧情緒轉變多麼突兀,他都不會覺得奇怪。

顧安寧邀請道,“好不容易來一次,不如去屋裡坐一坐?祖父做了許多有趣的小玩意,一路上我都藏了起來,沒讓金人發現。”

“什麼東西?”楊康好奇。

既然是康王的侄子,他的祖父就是康王的父親,也就是現任皇帝的父親——第一位被金國擄走的陛下,徽宗趙佶。

趙佶確實很會玩,書法、雕刻、蹴鞠、鬥獸,凡事貴族們喜歡的,他都喜歡。甚至被稱為木匠皇帝。

顧安寧道,“你跟我過來看一眼就知道了。”

於是楊康跟在他身後,穿過小院門,來到旁邊的院子裡。

顧安寧蹲在樹底下,用雙手扒了扒,很快拿出一隻用上好紅木雕刻的老虎。

這隻虎不足半拳大,但是栩栩如生,每一處肌肉都恰到好處,它的眼神也銳利嗜血,仿佛正在與其他猛獸爭鬥。

顧安寧歎了口氣,拍下上麵一層濕潤的薄土,遞給楊康。

楊康下意識的接過。

這大概是眼前青年最後的念想吧?所以要把它當做寶物埋藏起來,躲過侍衛的搜索。即便他已經瘋了,心裡也是在意的。可是他居然這麼輕易將東西遞給了自己。

楊康看了一眼手中的木老虎。

他做了十五年小王爺,什麼好東西沒見過?趙佶的手藝在諸多皇帝中稱得上不錯——有哪個皇帝會像他一樣弄這東西——依然比不上成名的雕刻大家。

可是因為顧安寧這番心意,手上的小老虎也變得珍貴起來。

顧安寧歎了口氣,“不知道皇爺爺怎麼樣了?他還活著嗎?”

楊康點了點頭。

顧安寧露出笑容,“這隻小虎,還是我年幼時在皇爺爺書房裡偷來的。他的東西不少,究竟有多少,就連他自己都不記得。到現在他都沒能發現。後來啊,我把它送給了姐姐,姐姐離開後,又重新交給了我。”

楊康不禁去想自己的皇爺爺。

金章宗底下的兒子很多,他最看中的就是自己的父親。可是父親娶了一個漢女,而且為了這個漢女不願娶任何女人。楊康就是漢女所生,身上流著一半漢人的血,被金章宗不喜。他從小就沒有見過皇爺爺的好臉色,金國皇室,隻有父王是真心疼愛他的。

楊康道,“你想念他嗎?”

顧安寧忽然失落下來,“自然是想念的。隻是皇爺爺應當不想見到我。”

一個被敵國俘虜的皇帝,看到自己的兒子、孫子都被俘虜,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一提起這個話題,顧安寧就會變得很不正常。楊康不願跟他談論這個,他對手上的木頭老虎興致不大,擺弄幾下後就轉移了注意力,

“我到這裡來這麼久,為何不曾見過其他人?”楊康問道,“你被囚禁於此,總不能兩個看守都沒有。他們可會按時給你送飯?”

顧安寧搖頭,“沒有。沒有任何人,這裡隻有我自己。”

楊康挑眉。

“他們全都離開了。”顧安寧道,“隻有我一個人被留在了這裡。”

楊康問:“你為什麼不走?”

顧安寧溫和地:“我走不了。”

楊康想起來,不久之前,他們也進行過這樣的對話。當時他以為顧安寧走不了,是因為守衛不允許。直到現在楊康才覺得充滿了怪異。

兩次來到宅邸,除了顧安寧沒有看到任何人,大門一推就開,外麵也沒有一個人。

而且上次他離開時,顧安寧分明跟在身後,可是一轉眼卻沒看到他的人。

莫非他的“病”,不讓他踏出這座宅院?

“你為什麼走不了?”楊康問他,“你既然是宋朝皇室,又為什麼會孤身一人留在此地?金人都不管你嗎?”

這是楊康第一次在顧安寧麵前提到“金人”。

聽到這兩個字,顧安寧一下變了臉色。

“金人?嗬。”他冷笑一聲,溫和的眉眼多了幾分陰鷙,“金賊如何能與大宋相提並論?若是嶽元帥還在,金國膽敢冒犯一步!可惜父皇態度軟弱,沒能抵住金人進攻,若是換做他人……罷了,我寧願賠上這條性命。”

“康堂弟。”他對楊康道。

楊康愣了一下,才想起來自己現在的人設是顧安寧的堂弟,康王趙構的兒子,“……堂兄。”

“若有一日……大宋真的……”顧安寧疲憊道,“不必前來告訴我,直接同我說一聲‘時候到了,該走了’,我便知曉了。”

這個要求很簡單,楊康沒有拒絕的理由:“我會的。”

顧安寧:“多謝。”

若無意外,楊康會漸漸接手完顏洪烈手中的兵權,成為父親的左膀右臂,與他一起攻打宋朝。

攻下宋朝是完顏洪烈想做的,也是他的目標。在楊康看來,這是早晚的事,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他絕不會心軟。

“趙謹,你還沒有告訴我,為什麼無人看守,你卻不能離開。”楊康把話題又拉了回來,“若真是這樣,帶你走倒也未嘗不可。”

如果他的叔叔伯伯們沒留下侍衛,說明顧安寧即便離開這裡回到大宋,也翻不起什麼風浪。若當真如此,把他帶到臨安,賣對方一個人情倒也未嘗不可。

“你願意帶我走?”顧安寧眼中亮起了光。

楊康道,“可以一試。”

顧安寧:“要怎麼試?”

楊康抓住他的手腕,“你跟我來。”

顧安寧不願放棄來之不易的機會,順從地跟在少年身後,一路同他來到了大門。

少年看了他一眼,見他臉上沒有任何異常,繼續抓著他向前走。

將要邁出門檻時,顧安寧停了下來。

楊康問,“為何不走了?”

顧安寧道,“我出不去的。”

楊康道,“不試試怎麼知道呢?”

顧安寧垂眸思考,片刻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當真願意帶我走?”

“是。”楊康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麼問,不過他能感覺到,這句話對於顧安寧來說,有著不輕的分量。

簡短的口頭承諾,沒有什麼誓言,也沒有以身份做出的擔保,隨時可以出爾反爾。

楊康在心中嗤笑,這人活著二十多年,依然這般單純無知,連他一個十五歲的孩子都不如。

不過正是如此,麵對顧安寧全然的信任,楊康一點都不想欺騙他。所以他會在確定對方於金國無害、保證不會為父王惹上麻煩後才鬆口。

“好。”顧安寧應聲,“多謝你。”

楊康抓著他的手腕走出府邸,轉頭道,“你看這不就……”

身後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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