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右手虛握著,手裡沒有任何東西。
這個時候,楊康終於記起了所有的異常。
空無一人的宅邸,進入宅子裡麵後倏忽感到的冷意,溫順的馬兒暴躁不安,明明無人看守,卻無法離開宅院的瘋癲青年……
他想起懷裡那隻木頭老虎,連忙將它取出。
這隻虎依然是紅檀木做的,上麵似乎還帶著潮濕的水汽,仔細看,便會發現上麵的血跡……
楊康驚恐睜大眼睛,腿都軟了,險些站立不穩。
再怎麼成熟沉穩,他也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少年。
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兩步,把木頭老虎放進了門檻之內。想起青年所說的,無法離開,站在院子外麵多少給了他一點安全感。
楊康踉蹌地轉身朝著石板路跑去,即使陽光照耀在他的身上,也無法感受到絲毫溫暖。
顧安寧就站在門口,表情陰沉地看著他把木老虎放回,急急忙忙轉身跑遠。心想下一次見麵,恐怕看到的就不止楊康一個人了。
還好走之前楊康已經做出了承諾。
受到宅鬼的影響,他一點都不覺得愧疚。
對經曆過死亡的鬼怪來說,生死都算不得大事了,隻要能幫得上自己又怎麼會在乎隱瞞與欺騙呢?
坦坦蕩蕩將身份與死因言明的鬼,又有幾個得到了幫助,而不是恐懼與遠離?
今夜顧安寧不能回顧家莊睡覺,因為他得入一次夢,好提醒楊康,做出的承諾一定要記得兌現。
楊康跑到人群往來的集市中,才感覺真的回到了人間。
方才發生的一切像是做夢,怎麼想都不像是現實中可以遇到的。
可是他的記憶實在太清晰了,從昨日騎馬來到宅院前,到今日與顧安寧分彆,對方的音容笑貌清清楚楚,他們談論的每一句話,楊康也記得清清楚楚。
被他甩掉的守衛終於找來,隔著人群在老遠的地方叫喊道,“小王爺!小王爺等等!”
放在往日,楊康隻會覺得他聒噪無禮,可是今天這聲音就像救命稻草一般,把他從水裡打撈了上來。
楊康神情依然恍惚,還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欣喜之情壓下了恐懼,他站在原地沒有動。
一隊守衛,十個挎著刀的漢子,恭敬來到楊康身邊,抱怨道,“請小王爺體諒體諒屬下吧,若是您遇到危險,便是屬下有十個腦袋都不夠王爺砍的。”
楊康以前覺得這話很煩,如今隻剩下深深地認同。
他背著手,對手下們道,“今日就到這裡吧,回府。”
侍衛們如釋重負。
楊康走在最前,聽到身後幾人竊竊交談,說他今日情緒不對。
他沒有心情教訓多嘴的下人,一心隻想回家。
來到趙王府之後,楊康抓住一人問道,“父王在哪裡?”
那人道,“王爺正在書房……”
楊康把他的話聽完,直接跑去了書房。
他不顧阻攔,推開門後發現趙王爺正與一位朝臣商討要事。
見到楊康後,趙王投以責備的目光,又對朝臣歉意一笑,“今日便到這裡吧,改日再與大人詳談。”
待人離開後,完顏洪烈皺了皺眉,“康兒今日為何如此莽撞?可是在外麵被人欺負了?”
“父王……”楊康神色一軟,像個小孩子一般撲進了完顏洪烈懷裡。
完顏洪烈本想將人推開,手放到他的肩膀上,卻感覺到了兒子身體的顫抖。“怎麼了?”
楊康驚魂未定,他看向最崇拜的父親,“父王,你覺得這世上有鬼嗎?”
·
今日的雲很重,天上見不得月亮,隻有零散的幾顆星星。
與楊康有了因果牽扯之後,顧安寧便可以入他的夢,猶如梁家小姐進入花滿樓的夢中一般。
不過他的目的不是害人,隻是催促楊康去做承諾下的事情而已。
很輕易地,顧安寧來到了楊康夢中。
這是一處很簡陋的小茅屋,顧安寧長到這麼大,從來沒有住過這樣的屋子,它看起來經不得風吹雨淋,房頂似乎修補過許多次。
茅屋裡坐著一個貌美的女子,楊康趴在她的腿邊,臉上的表情也天真可愛,完全不像是白天見到的那般。
楊康輕聲道,“母親,我們把那隻鋤頭扔了吧。你不要再看它了,多看看我好不好?”
那位女子穿著最簡樸的粗布衣裳,她烏黑茂密的頭發簡簡單單挽起來,上麵插著一隻木簪,一點都看不出來她是小王爺的母親,若是忽略她的臉,反倒更像個農婦。
聽到楊康的話之後,她清愁的眉目微微舒展,露出淡淡的笑容,“好……”
楊康露出驚喜的表情,“真的嗎?我這就把房子燒了!趙王府有那麼多住所,您要是不想與父王同住,哪一間不比這裡好?”
“康兒!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你知不知道……你!”女子不讚同的看著他,“他真的是把你寵壞了。”
顧安寧做出求人的樣子,沒有去打擾他們母子相處,反而留在茅屋外麵,等著楊康與他娘交談。
幾番言語過後,這對母子發生了爭吵,楊康從她腿上起來,聲音都粗重了不少,“你一點都不在乎我!我若是被人欺負,你總會怪我行事張揚,從來都不會安慰我!我昨日闖入鬼宅,你也是怪我到處亂跑!我看我還不如那隻鋤頭!”
這裡是楊康的夢,他的母親做出的反應,也會按照楊康的想法來。
如果他以為母親不在意自己,夢中的女人大概真的不會說出太好聽的話。
女人道,“不錯,你怎麼比得上它呢?”
楊康氣得身體都在發抖。
他“哐”地一腳踹開門,怒氣衝衝眼角還帶著淚水,從茅屋裡走了出來。
終於輪到自己上場了。
顧安寧站直了身體,整理好儀容,朝楊康露出溫和的微笑。
楊康大驚,“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下意識地想回到茅屋中找母親,屋子裡卻傳來女子無助的哭聲。
楊康止住了腳步,警惕道,“有什麼事情你衝著我來!”
“你不必如此緊張,我不會傷害你。”顧安寧歎了口氣,“我隻是希望你記得做下的承諾,請將我帶回汴梁吧。”
“隻有這樣?”楊康問道。
顧安寧低眉順眼,表現的很無害,道,“若是可以,能否把我的姐姐也帶上?她雖已被鬼差帶走,但屍身仍留在宅邸中。”
楊康看他沒有傷人的意思,也不曾忽然露出個可怕鬼臉,漸漸放鬆了警惕。
“我該怎麼做?”
顧安寧道,“那日我上吊之處,下方便是我的屍體。那隻木頭老虎埋葬之所,便是姐姐。勞煩你將屍骨挖出,送往東京。若是你不知該如何去做,可將此事告知康王叔,由他來拿主意。”
楊康沒想到,都這樣了自己宋朝小王爺的人設還沒有倒。
他忍不住道,“我並非你的堂弟。”
顧安寧愣住了,似乎無法理解。
楊康又道,“況且,大宋早已遷都臨安,就算送你回到汴梁,也找不到什麼康王叔。”
“什、什麼?”
楊康道,“你是想回汴梁,還是臨安?”
顧安寧沉默了許久才回答他。
“汴梁。”他道,“隨便將我埋在哪裡都好,隻要是汴梁。”
“好,我答應你了。”楊康道。
顧安寧深深地向他行了一禮,他的動作十分優雅,看起來賞心悅目。行完禮之後,顧安寧便消失不見,楊康也自夢中醒來。
天色才微微亮,他沒有穿衣服,套上鞋子敲開了完顏洪烈的門,跑到完顏洪烈床上,與他講了方才的夢。
“倒也不是什麼難事。”完顏洪烈沉吟道,“不過還是找個道長看看為好。這等陰損之物,就算沒有惡意,也會對活人有不好的影響。”
說起道長,楊康就想起了那個脾氣很臭的到貼上來的師父。
他從來沒有看到丘處機學習過道家經法,反倒是天天舞刀弄槍,一點都不像個道士。
而且宋人如此仇恨金人,真的能找到有本事的道士嗎?
就算真的能找到,這種懷疑的態度萬一激怒了顧安寧,他們豈不是更加得不償失?
丘處機的事情不能跟完顏洪烈講,楊康隻對他說了後麵的疑問。完顏洪烈深以為然,放棄了尋找道士的想法。
天亮之後,在楊康的要求下,完顏洪烈以及王府守衛們全都換上宋人衣服,跟隨他去了城中偏僻的宅邸。
與前麵兩次楊康來時都不同,這一次大門上上了鎖,而且落下一層厚厚的灰,看起來許久沒有人碰過。
楊康變了變臉色,完顏洪烈拍拍他的肩膀,對手下道,“砸開。”
石頭與銅鎖碰撞,銅鎖應聲而斷。
手下推開門,兩隊帶刀護衛先走了進去,而後才是楊康與完顏洪烈。
楊康發現宅子裡麵布滿了蛛網與飛灰,先前見到的活人生活過得痕跡也都消失不見。
楊康領著一隊人過來,指著樹下道,“就是這裡,還有旁邊院子的樹底下,小心些挖,彆碰壞了東西。”
說完,他向四周張望了一下,看到了樹上懸掛的麻繩,正是顧安寧用來上吊的那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