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棠講了很多事情, 好些地方都一筆帶過。與純白的顧安寧相比, 她的生長環境是那麼不堪,即便她有堅強的性格和超絕的武力,依然被人踩在腳下, 任由驅使。
這世上能有幾個人,像她家二公子一樣擁有一顆赤子之心呢?
顧安寧做任務時睡了很久,現在又覺得困了。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離開身體後的睡眠算不算真正的睡眠。他沒有力氣抵抗困意,秋棠的聲音也越來越小,等他再次睜開眼睛,天已經亮了。
昨天情緒波動太大,一晚上都沒有睡好,夢裡都是些光怪陸離的東西, 醒來之後就什麼都記不起來了。
顧安寧睡的很累, 但是沒有心情繼續。
難得按時起床, 洗漱完之後,他去了前廳與顧大公子一起用飯。
“身體不適?”
顧安寧支支吾吾, “昨天下午睡太多了,晚上沒睡著。”
他幾乎沒有說過謊, 不自然的表情還有飄忽不定的眼神暴露了內心的想法。看的秋棠心裡直打顫。
顧大公子看了他們倆一眼, 輕笑一聲,“做什麼壞事了?”
“昨天半夜二公子醒來, 腹中饑餓, 奴婢便盛了碗紅豆湯。二公子沒拿穩, 把碗給摔碎了。”秋棠做強忍笑意的模樣。
顧大公子信任他們,而且如果真的是大事,顧安寧肯定會主動講出來,而不是現在這副模樣。他信了秋棠的說辭,給顧安寧夾了一隻灌湯包,放在碟子裡推過去,“碎了就碎了,沒什麼大不了的,彆傷到自己就行。”
“可惜秋棠做的粥也灑了。”顧安寧感歎了一句,連忙轉移話題,“堂叔大婚,我可以去嗎?”
“自然是可以的。”顧大公子道,“隻是京城雖然離著燕北不遠,堂叔與堂嬸的身份卻不一般,那天定會有許多京中顯貴前去祝賀,頗為耗費心神,會很累。”
顧安寧用筷子夾起包子咬了一口,用力吸掉溢滿的湯汁,咽下去之後才道,“可是關我什麼事呢?”
顧大公子:“說的也是。”
堂叔知道顧安寧身體不好,肯定會派人照顧好他。如果他厭倦了人來人往,大可找地方好好睡一覺。
顧安寧長這麼大都沒有參加過彆人的婚禮,心裡肯定好奇得很。
·
吃完飯顧安寧打著回房間補覺的名義回到任務中。
依然是大雨滂沱。
顧安寧提著燈籠,站在永安縣入口前的石碑處。
永安縣不算大,加起來也有兩千多口人。距離疫種種下還不到一天,不過身上有疫種的人,要比普通人症狀來的更猛烈些。山賊老大身上的病症應當已經顯現,下雨天山上的藥材零落不好尋找,好逸惡勞的山賊們一定會下山,來到縣裡拿藥。
顧安寧將燈籠變成了一把紅色的雨傘,舉到頭頂,為自己不被雨水沾濕的身體做了做樣子,好歹不會顯得那麼奇怪。
他行走在隻有三三兩兩行人的稀疏街道上,目標明確地朝著藥鋪走去。
藥鋪生意冷清,沒有幾個人冒著大雨過來。
若是真有人這麼做了,肯定是不能延誤的急症。
顧安寧出現在藥鋪門前,原本扇著扇子看雨的小郎中連忙起身,請顧安寧進來,“你是來買藥還是看病?”
顧安寧原本就想在藥鋪旁邊站著觀望,根本沒想過進來店裡。被一個年紀不大的孩子這樣邀請,有些不知所措。
“路過。”他精致的臉上沒什麼表情,看起來冷淡極了,發出的聲音也同樣冷淡極了。
他的臉很漂亮,是一種模糊了性彆的美。但是配上身上鮮豔奪目看不出款式的紅衣,更像是個氣質瀟灑的姑娘。
沒有幾個男人能把紅色穿的這樣好看。
顧安寧走近後,藥鋪的小郎中才看清他的麵容,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美貌,頗有些受寵若驚,“那您要不要進來避避雨?這雨恐怕一時半會兒停不了。”
紅衣人似乎有些心動。
小郎中局促笑道,“店裡沒什麼生意,掌櫃的早就回家了,留我一個人在這裡看店,無聊的很。您要是不急著做彆的事……就進來陪我說會兒話吧。”
他的目的就是查看瘟疫的傳播情況,等確定在永安縣散開,就可以結束任務離開了。在藥鋪中確實能第一時間知道哪些人得了疫病,顧安寧頷首,收傘進了店裡。
小郎中露出羞赧的笑,他倒是不怕生,用砂鍋煮了一鍋紅棗薑茶,端出來給顧安寧驅散寒氣。
顧安寧遲疑了一下,接過杯子,道了聲謝。
剛煮好的薑茶很燙,疫鬼的體溫就像外麵的冷雨,二者相觸,顧安寧幾乎覺得雙手要融化。
他不怕燙,甚至還有些享受這樣的溫度。
“永安縣的藥鋪醫館有幾家?”顧安寧隻是端著杯子,沒有喝。
“讓我想想啊……”小郎中掰扯著手指頭,“正經的藥鋪就我們一家,醫館在城南,還有一家醫館衙門那條街上。若沒有下雨,平日會有小商販帶著在附近山上或者外地挖來的草藥賣。大部分都是些驅除蚊蟲、活血化瘀、祛風散熱的普通藥草,不算名貴,不過價格很公道。你要買藥嗎?”
顧安寧搖頭,“隻是問一問。”
“這樣啊。”小郎中很健談,聽到顧安寧感興趣,給他講了自家藥鋪裡售賣的幾種藥材,陪著外麵的雨聲,倒有一種歲月靜好的錯覺。
顧安寧忍不住問了一句,“若是突發瘟疫,可有應對方法?”
“那要看是什麼樣的瘟疫了。”想到不好的事情,小郎中皺起眉頭,“前些年隔壁的縣上發生過鼠疫,死了不少人。附近的幾個縣裡常備著藥材,以便不時之需。如果是其他不常見的瘟疫,治起來就很麻煩。”
顧安寧點了點頭。
他雖然散播疫種,卻不能保證疫病的症狀。
就像這次大雨,如果有家畜死亡,屍體在雨水中浸泡多日,弄臟了吃喝用的水源,是一種疫病。如果百姓不常整理房屋、漿洗衣服,清潔身體,散播開的會是另一種疫病。
疫種放在了山賊老大身上,傳出來的疫病如何,基本就是看那夥兒山賊生活中有哪些可以散播疫病的源頭。
顧安寧在藥鋪中坐了好一會兒,終於有人冒雨來到了藥鋪裡。
這家藥鋪離著村口最近,如果有人從外麵來到永安縣取藥,一定會先到這裡。
小郎中臉上帶笑迎了上去,“大雨天的不容易,您是想買藥還是問診?小的年紀雖然不大,尋常病症還是看得的。”
“少說廢話!我家大哥淋了雨,又受了驚嚇,開幾幅散熱安神的藥!藥方你自己看著來,若是不頂用,當心爺爺掀了你的破店!”
小郎中臉上的笑掛不住了,他撇嘴,轉身去拿紙抓藥。嘴上嘀嘀咕咕,“凶什麼凶!醫者父母心,有這麼對父母的嗎?不孝子,哼!”
即便心裡不滿,滿臉胡子的高大漢子實在太凶了,他心裡犯怵,不敢放大了聲音,生怕平白挨一頓揍。
“好了,”他把幾個藥包往前一推,“散熱安神的藥。我可沒見到病人,要是客人口述的症狀不對,出了事情怨不得我!”
身上高大的男人沒理他,拿著藥包就想走。
小郎中趕緊攔道,“哎哎哎,你還沒給錢呢!”
男人冷笑,拿下腰上的挎刀,“砰”地拍到桌子上,“要錢還是要命,自己選!”
小郎中腦袋一縮,躲到了櫃台後麵。
男人心滿意足地離開,櫃子後麵的小孩五官都皺在了一起,“掌櫃的又要扣我月錢了……”
他唉聲歎氣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店裡還坐著另外一個客人。不想在漂亮姑娘麵前丟臉,小郎中連忙爬出來,臉上重新帶上笑容,裝作剛才在撿東西,直起身子來,向著剛才顧安寧坐的地方看去,嘴角立馬耷拉了下來。
——空空蕩蕩不見人影,隻有一杯涼透的薑茶放在桌上。
她一口都沒喝啊……
·
顧安寧看到山賊過來之後就隱去了身形,疫鬼雖然沒有多少同情心,至少明白“善惡有報”這個道理。
隔絕了疫病與藥鋪小郎中的接觸,顧安寧控製著山賊帶來的疫病,悄悄融入腳下的雨水之中,與地麵上的水流一起,遍布永安縣的大街小巷。
楚留香與宋甜兒在山上呆了一夜,天亮後跟隨山賊下了山,來到底下的永安縣。
他們依然共撐一傘站的很近。呼吸聲掩蓋在瓢潑大雨裡,宋甜兒對楚留香有好感,恨不得這樣的日子能再久一點。
楚留香道,“也不知蓉蓉她們怎麼樣了。”
宋甜兒道,“還能怎麼樣?蓉蓉姐心思縝密,紅袖又武功高強,肯定能把事情辦得妥妥的!與其想她們,不如多想想你自己。為什麼還會有人追殺你?這次應該不是蝙蝠島的人了吧?”
楚留香微笑著搖頭,“不知。”
他心裡其實很擔憂。
楚留香已經三十歲,從前的三十年裡,他一次都不曾見過鬼,隻以為鬼怪之論隻存在於話本中。江湖裡打打殺殺太常見了,若真的有鬼,這世上哪裡還有立腳之處?生命隻有一次,每個人都該好好珍惜。
可是最近半年,他卻見到了兩次鬼。
楚留香不禁心想,或許之前的三十年裡,他也是見過鬼的,隻是不曾發現它們的真實身份。
原隨雲生前與鬼神有過往來,如果他當真離世……是否也會變為遊蕩在人世間的野鬼呢?
“這雨什麼時候是個頭啊?”宋甜兒不清楚楚留香心中所想,她相信無論多麼棘手的事情,楚留香總是能辦法解決,所以一點都不擔心。她抱怨連續不斷的大雨,抱怨腳下泥濘的山路,抱怨山賊的寨子裡做飯用到的調味品太少,但是心裡卻是很輕鬆的。
楚留香道,“許久沒有這麼下過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