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藥很快喝完。
長淵讓雲伯進來收了藥碗, 見少年額麵仍汗津津的,除了那雙黑漆漆的眼睛,麵上一點血色也無, 道:“離天亮還早,不必硬撐著, 再多睡一會兒。”
昭昭卻搖頭, 雙眸在燭火映照下格外烏亮。
“我不困。”
“師尊守了我這麼久,一定累了。師尊去休息吧, 不必管我的。”
話雖這麼說, 少年手指卻緊緊攥著被角,像頭乍入陌生環境的小狼一樣。
長淵本就無離開的打算, 見狀,心腸更是一軟, 道:“你安心睡即可, 本君就守在這裡,哪也不去。”
“真的麼?”
“自然。”
昭昭於是往裡挪了挪, 留出外側大片空間。
“師尊上來睡吧。”
“左右我一個人,也睡不了這麼大的床。”
以前在雪霄宮時,昭昭便經常抱著自己的小被子,偷偷溜進雪陽殿,纏著他,要和他一起睡。
久而久之,長淵竟也習慣睡覺時被一個八爪魚一樣的小東西抱著腰。
以致後來昭昭墜崖,長淵躺在雪陽殿那張闊大的床上,時常會感到一絲莫名的空曠和冷寂,總覺得缺了點什麼。
有時午夜夢回,他望著空空如也的懷抱, 甚至會生出錯覺,在他睡著時,曾有個小火球一樣的小東西,曾偷偷鑽進他的懷裡,緊緊抱著他,纏著他,他一醒,又嚇得跑掉了。他不該突然醒來,嚇著他的。
他膽子那般小。
那般小的膽子,怎麼可能敢從那麼高的高崖上跳下去。
一定是哪裡出了差錯。
可整整一百年時間,三萬六千五百個夜,他孤衾獨眠,元神徹夜大開,卻再也沒有一個小東西,半夜裡偷偷爬上他的床了。
他甚至於夜半披衣而起,強行啟開天道大門,去劍道裡一遍遍的搜尋。覺得那少年一定是困在了某一處煉境裡,沒能出來。
否則怎麼可能不偷偷溜進殿,纏著他撒嬌喊疼呢。
他生而為神,身負三界至尊至貴的父神血統,整個雪霄宮上下,乃至整個一十四州,整個仙族,人人都敬畏他,把他當神供奉,隻有那個小東西,敢膽大包天,近他的身。
也隻有這個小東西,敢如此自然而然的,把床讓出一半,叫他一道睡。
長淵喜潔淨,衣不解帶的在床邊守了三天,沒有沐浴,沒有更衣,便直接脫了靴,和衣坐在外側,道:“師父看著你睡。”
昭昭見狀,卻堅持從被窩裡爬了出來。
道:“我幫師尊把發冠拆了。”
少年隻穿著件寬鬆的寢袍,因為出了汗,周身泛著淡淡的潮意。
直接跪坐在床頭,認真的幫長淵拆發冠。
不多時,便將那頂玄色玉冠和束發的玄玉簪一道解了下來。
“這樣睡覺才舒服。”
“我也沒有沐浴,沒有換新衣服,師尊不必顧及我。”
長淵愣了下,將玉冠和玉簪一並接過來,放在床頭小櫃上,好一會兒,點頭道:“也好。”
索性也寬了外袍,躺了下去。
玉枕很長,足夠兩個人睡,長淵甫一躺下,昭昭便順勢蹭過來,伸出手,如往日那般,緊緊抱住他的腰。
長淵這回沒有動,任由少年抱著,一種久違的踏實感襲上心頭,胸口竟微微發熱。
昭昭也沒吭聲,隻是默默的將腦袋偎在青年帝君寬廣結實的胸膛上,聽那堅實有力的心跳聲。
長淵明顯察覺到,百年不見,少年骨骼發育了不少,身量高了,手腳變長了,然而身體依舊是軟的,如同雪團子一般。
也不知是怎麼長得。
夜很深,四下一片靜謐。
長淵道:“斬妖司事了,明日便跟著師父回雪霄宮吧。”
昭昭沉默了一下。
雪霄宮。
一個對他而言,已經很遙遠的字眼。
就像昔日的觀音村一樣。
他知道,出於愧疚,長淵應當會好好待他,給他一個條件還算不錯的安身立命之所。
可惜,他已經過了需要寄人籬下,仰仗旁人的庇護才能活下去的時候了。
他也再不是當初那個舉目無親,修煉無門,因為天生妖族血統,處處矮人一截的弱小少年了。
他也一直都知道,他想要的是獨一無二,不和任何人分享的寵愛。
這些長淵都給不了他。
他也不需要。
師父已經不在,這世上,再沒有他牽掛留戀的人和物了。
他心口有一個無底深淵,任何東西都填不平。
見昭昭久不說話,長淵以為少年已經睡過去了,垂目一看,正觸上一雙冰涼如寒月的眼睛。
長淵心口莫名空了下,沉吟片刻,問:“怎麼?可是在中州還有事情未做完?”
他語氣幾乎是輕柔的,如清晨院中籠的薄霧。
昭昭搖頭。
“沒有。”
“那就好。”
長淵道:“左右無急事,等明日用完午膳,再啟程出發。客棧裡的那幾位朋友,你可還須和他們道彆?”
昭昭依舊搖頭。
“我留信給他們就好。”
昭昭怕引來不必要麻煩,沒有和其他人提過無情的身份,也沒有提過柳文康和水靈珠的事,柳文康雖已入無情道,問鼎神域指日可待,可畢竟還是柳氏叛逃在外的弟子,身上背著人命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