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雪山, 再往西行百裡,便是西州地界。
“昭昭。”
“前麵……好像有人呐。”
無情忽然有些警惕的開口。
昭昭停下腳步,抬頭, 果見蒼茫雪地間, 立著一道玄色人影。
那人身上落滿雪花,俊逸的眉眼如同雪鑄,不知已在雪地裡站了多久。此刻, 正舉目望著連綿不絕的山脊看。
聽到動靜, 那人也收回視線, 慢慢扭過頭來。
昭昭愣了下。
四目隔空相對良久, 昭昭始抬步走過去, 平靜問:“君上也是來阻止我的麼?”
長淵已摘了銀麵, 額上隻餘一道淺淺的赤色印記。
打量著眼前少年,沒什麼表情道:“怎麼,現在連聲師父也不喊了麼。”
昭昭看向長淵胸口, 那裡已看不出任何被劍刺傷的痕跡。
沉默須臾,少年道:“之前種種,是我理虧,我知道,我已無資格再拜入君上門下。君上要逐我出師門, 或是清理門戶,我無話可說。隻是——”
“隻是, 不會甘願受死,不會任本君宰割,對麼?”
長淵毫不意外,幾乎是笑著說出這句話。
昭昭抿了下唇,默認, 手,已悄然按在背後靈劍上。
長淵看著少年這細微的小動作,看著昔日纏著黏著自己的少年,如今像防備仇敵一樣防備著自己,心中不免生出一陣淒涼。
“本君那日不會傷你,今日亦不會傷你。”
“本君若真要與你動手,亦不會等到此刻。”
昭昭動作輕頓,抬眸,略意外,略困惑的望著長淵。
隨著元府內修為大漲,少年漆黑烏眸越發冰冷透徹,如同冰水洗過的葡萄一般。
長淵道:“吳秋玉之事,的確令本君憤怒失望,隻是,本君並非昏庸愚昧之人,本君知道,刺傷本君,非你本意。”
“你可知,以一己之力對抗五大族,為一個仙門叛徒正名,你要走的,是何等艱辛坎坷的一條路?”
“你年紀還小,現在放下執念,專注修行,還來得及。司神簿上,已經有了你的名字,隻要你願意回頭,本君可立刻在雪霄宮為你建一座仙府。好好生活,難道不好麼?”
當然是好的。
昭昭在心裡想。
自從百歲宴後,被識出妖族身份,他寄人籬下,費儘心思的討好人,巴結人,把自己變成一個自私自利、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的人,不就是為了尋一個安身立命之所麼?
如果此刻,他仍是寄居在麒麟宮,無依無靠舉目無親的弱小少年,一定會開心的打滾,立刻馬上搬去雪霄宮,自己的仙府去。
可是他遇見了師父。
在從雲端跌落塵泥之後,在最傷心最絕望,幾乎斷絕生念的時候,再一次,享受到了世上獨一無二的寵愛。
他才知道,他真正所求的,並不是高貴的仙族身份,也不是錦衣玉食的奢華日子,隻要有一個真正疼愛他的人,就是日日住在破舊的茅草屋裡,穿粗糙的麻布衣服,喝帶著苦頭的蔬菜湯,晚上餓肚子,他也是高興的。
可師父走了。
他再一次沒有了家。
這世上,也再也不可能有其他人像師父一樣疼愛他,稀罕他了。
昭昭清楚而殘酷的知道,自從選擇入無情道起,他就不是一個正常人了。他不像柳文康一樣,心懷大愛,以追求世間極致力量為樂。他是被驕縱著長大的,他渴望被關心,被疼愛,還十分享受同齡人的吹捧和恭維,他就是這樣一個沒出息的人。他不是勘破了所謂的七情六欲才入道的,而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
世上沒有師父,於他而言,就等於四大皆空。
昭昭努力揚了下嘴角,讓自己看起來輕鬆一些,道:“多謝仙君,大肚能容,不與我計較。”
“隻是,我意已決,不會走回頭路了。”
“日後再見,仙君也不必再對我手下留情。”
“上回說,要請仙君喝酒,可惜此地無酒坊,隻能下次了。”
昭昭說完,輕施一禮,抬步就要往前走。
長淵隱在袖中的手握成拳,輕問:“吳秋玉,於你便那般重要麼?”
昭昭輕垂下羽睫,沒有吭聲。
長淵閉目,指骨青白。
忽然想起,百年前的那夜,那個小小的少年,曾蜷在他懷裡問他:“我想知道,師尊當年收我為徒,除了因我死纏爛打,除了因我與墨羽長得像,還有沒有一點點其他原因?”
他當時不理解這樣的問題。
如今,萬沒想到,他竟然也想問一句:你當日拜本君為師,除了因本君生得像吳秋玉,有沒有一點其他原因。
這些年,那些撒嬌,孺慕,討好,難道全然是假的,沒有一絲一毫的真心麼?
他雖未儘到師尊之責,可也儘力在庇護他,如何忍心,看他這樣一個人再四處漂泊。
長淵終是不會問出口的,緩了須臾,睜開眼,道:“既無酒肆,便在這裡陪本君喝一壺吧。”
他輕一拂袖,掌間已多了隻青玉酒壺。
昭昭隱約覺得有些眼熟。
長淵自在山石上坐了,道:“是當年靈樞從寒潭裡撈出來的。”
昭昭這才想起,他當年在一十四州初釀的一批上品蓮花瓊漿,因為種種原因,沒能送到長淵手裡,便偷偷埋到了寒潭裡,準備埋夠三十年,再尋機會送給便宜師父,如今,已經是一百三十年了。
昭昭默了默,也跟著在一邊石頭上坐了。
長淵化出兩隻玉盞,啟開酒壇,注滿酒液,一杯遞給昭昭,一杯留給自己。
淡淡的蓮香混著酒氣,在雪山之間彌漫。
昭昭捧著酒盞,喝了一口酒,喉間立刻生出一股綿熱,連帶著身體暖呼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