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樓力氣幾乎耗儘,動作十分的緩慢,視線從血汙的地麵慢慢向上,模糊的順著玄金履,爬上同樣玄色繡金的長袍,那袍子上張牙舞爪的金龍,原本該是龍臨殿上威嚴的象征,此刻卻被跳動的燭火映襯的,活像是吞吃人的妖獸。
莊樓口中塞著的布巾被拿掉,卻動了動嘴唇,卻一句話也說不出,視線猝不及防的對上正近距離笑眯眯的盯著他的人的時候,整個人都恍惚了一瞬。
笑著的人生的同他綿軟的音色分外匹配,極其的無害,五官秀氣柔和,尤其是一雙眼,眼角有一點點的下垂,仰著頭看人的時候,無辜感十足。
他伸手堪稱溫柔的擦了下莊樓嘴角的血,喉間短暫的發出了類似小動物被順毛時,滿足不已的聲音,卻聽的莊樓毛骨悚然。
莊樓恍惚想起了當時在議政殿中見到麵前這人的第一眼。
當時莊樓是怎麼想的呢?
他當時想這坊間傳聞不假,天子果然過於陰柔溫軟,身為帝王,溫軟太過,便意味著婦人之仁,意味著無能,意味著昏庸。
隨侍君側,他對於天子無能昏庸的斷論,日益加深,因為皇帝向來不怎麼說話,即便是出口,也是一兩個字的應聲,他還從未曾聽過皇帝叫他的名字,也從未聽過皇帝一口氣說超過三個字。
議事殿中,即便大臣吵的烏煙瘴氣,皇帝也從不曾出言嗬斥,甚至摔過什麼東西。
莊樓越發的覺得,皇帝實在過於溫軟,看上去像個閨中小姐,還不如他的小妾膽子大,主無能則天下亂,在這皇城做官,並不如他父親料想的那麼好,所以他才會動了歪心思。
但是他在這整整三天的私獄中,終於算是徹徹底底的了解了他的君上,那看似溫軟無害的外表之下,是怎麼一副披皮惡鬼一樣的本相。
莊樓也終於想起,朝中那些仗著權勢在朝堂妄言,仗著是前朝老臣,便掣肘皇帝決策的人,會在悄無聲息之中如山崩一般迅速倒台,想來也不是多年縝密一招疏罷。
可惜……他現如今才大徹大悟,已經來不及了。
“朕如果沒記錯,莊郎官是靖陽水都之子,你父親掌靖陽和桑安兩岸,是輸送鹽和米糧給邊關的必經之處。”
銀冬親手拉動鐵鏈,將莊樓放下來,莊樓根本站不住,臟汙的身體靠上玄金龍袍,勉強被鐵鏈吊著才堪堪站穩。
銀冬站在他的身後微微傾身,幾乎是擁抱著他,湊的更近一些,手扶在莊樓的肩上,聲音也更加柔和,“你父親貪腐克扣,你在靖陽稱王稱霸,坑殺兩名無辜農夫,隻因他們不肯把女兒給你做妾,先後強搶民女民婦八人,年僅二十,便妻妾成群兒女無數……”
銀冬拉動鐵鏈,慢慢的繞在莊樓的脖子上,“朕本來想要再等等,瘡疤總要爛的透了,才好連皮帶肉的完全挖除。”
銀冬閉上眼,麵色在瞬間扭曲了一下,想起了那些他絕對不能容忍的畫麵,猛然睜眼,那雙顯得尤其的溫潤無辜的雙眼,因著他的目光變化,和他額角凸起的淡青色血管,顯得尤為陰鷙。
聲音也陡然拔高,近乎尖銳,“可你偏偏要找死!”銀冬絞緊鐵鏈,拉的莊樓如一張弓一般向後,對上莊樓因為窒息突出的眼,咬牙切齒道,“你竟然用你這雙臟手,觸碰華鑲長公主!用你這肮臟的身體去擁抱她——”
“去……死。”銀冬手上的力度越重,莊樓因為已經重傷,也已經是強弩之末,沒兩下,便沒了氣息。
可是銀冬卻還在用力,頭頂金冠上的赤色垂珠,如血點般輕輕的敲在他線條溫潤的側臉,稀裡嘩啦的碰撞輕響,聲聲如同索命修羅的更鼓,罪孽深重。
銀冬麵容逐漸漫上紅潮,手下的人分明沒了聲息,他卻還不斷的加重力度,想到那日在祥溪園中看到莊樓用他那套惡心手段,利用石子絆倒長姐,趁機將長姐攬入懷中,銀冬就感覺無比的惡心,簡直想要親手將莊樓淩遲——
許久,莊樓的喉骨幾乎碎掉,銀冬才終於放了手,鐵鏈和莊樓的屍體一起落在地上,銀冬滿麵粉紅,手指輕輕的帶著顫,呼吸急促,微微眨了下眼,一對晶瑩的淚珠順著臉頰緩慢的滑下來。
銀冬伸手在自己臉上擦了下,將手指上的淚珠送進自己的嘴裡,接著牽動嘴角,露出了一個有些淒苦的笑。
是卑鄙的,無可訴說的苦澀滋味。
他是這片土地最尊貴的人,穿著象征至高無上的龍袍,卻站在萬金之體絕對不該來的陰暗牢獄。
銀冬抬起頭,看向黑漆漆的牢房頂端,接著將視線落在了不遠處即將燃儘的蠟燭上,他隻有在這種暗無天日的地方,才敢把他那比這私獄還要陰暗腐臭的念想短暫暴露,何其的可悲。
他正出神,準備朝著那截蠟燭走過去,突然間牢房外麵有人出聲,“陛下,飛羽衛來報,長公主出了聚賢園,去了一家點心鋪子,正在挑點心。”
銀冬腳步一緩,轉身朝著牢門口的方向走過來,“把人處置……”
他走到門口,門外的侍衛給他打開了門,他的聲音頓了下,歎息道,“這一次,給她看看吧。”否則她的眼界越來越低,銀冬真怕有一天他要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