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霜月連忙去搶, 倒也沒有廢什麼力氣就搶回來了,隻不過碗裡剩下了小半個蛋, 泡在一碗麵中, 看著依舊誘人,卻沒什麼胃口了。
銀霜月端著碗僵住,隸術抹了抹嘴站起來, 饒有興味地看著銀霜月的反應, 不遠處容娘開口喊道, “隸工,這邊來。”
隸術和銀霜月一同轉頭看去,銀霜月不可能吃陌生人咬過剩下的東西, 這一輩子, 雖然賤命一條,命格也極其的操蛋, 可是她隻吃過銀冬剩下的東西, 說來這也是一種心理作用, 兩人有段時間討飯,討來的也是不知誰剩下的,但是銀霜月每次都讓銀冬先吃, 一來銀冬小, 不經餓, 二來無論食物的來源是哪裡, 隻要銀冬吃過, 銀霜月便不會再嫌棄。
想起來這也是個奇怪的習慣, 銀霜月這麼多年,從未離開銀冬這麼遠,這麼久,看著碗裡的吃食她本不應該矯情,流連在外的時候,他們什麼東西沒吃過呢?
可現如今肚子依舊在咕咕叫,手中的麵卻不香了。
“姐姐可是嫌棄我?”隸術眯眼蹲下,索性端過銀霜月的碗,將剩下的半個雞蛋,還有麵,幾口就一掃而空。
銀霜月近距離看著隸術風卷殘雲,唏哩呼嚕麵汁濺到了她的臉上,有些震驚……也有些嫌棄。
她知道尋常人都是這般吃東西的,可是……冬兒吃東西,無論餓成什麼樣子,縱使吃的速度很快,也絕不會發出難聽的聲音,而且也不會這般的惡鬼吃相。
銀霜月咬了咬自己的腮肉,看著麵前潺潺溪流,在夕陽下晃得人眼睛發花,心裡沒來由的酸楚。
她本來好好的錦衣玉食,幾次婚配不成,夜深人靜偷偷躲在屋子裡的時候,何曾沒有偷偷地竊喜過,至少她還有冬兒,她的冬兒知恩圖報,甚至沒有在登基之後,將她打發去長公主府,而是留她在宮中照看,去她宮殿比去嬪妃的宮殿還勤快,乖巧聽話,從不讓她一顆老心孤獨寂寞。
她無數次想著,不能在後宮之中再住下去,這樣會惹天下人非議,再者也不合禮製,可是她心裡想得明明白白,卻在銀冬一留她的時候,就會不再想著出宮,含仙殿的所有一切,都是銀冬親自為她布置,衣食住行全都來自銀冬的甄選甚至製作,銀霜月嘴裡埋怨著他應當更勤勉政事,無需對她如此費心,卻受用得很,也舒適得很。
若是一直遭罪倒也罷了,那麼多年的精心嬌養,她早就習慣了一切,習慣了銀冬總是圍著她轉,哪怕身為天子,也一如往常地依賴她。
可一夕之間,她發現這一切都是假的,是銀冬精心布置的網,她或許自入宮那日,便是他網中飛蟲,是他的囊中之物,更是他用來引誘獵物的餌,而他如此毀她,最終卻還不肯放她而是計劃著要將她吞吃入腹,這要銀霜月如何接受,如何再自欺欺人。
經年回護,換如此報答,叫人如何能夠不心涼。
銀霜月看著亂晃的流水,幽幽歎氣。
“姐姐為何歎氣?”隸術觀察著銀霜月,這樣湊近,更看到了許多違和之處,一個中年女人的眼睛,經過歲月風霜的摧殘,大多是發黃且渾濁的,可是麵前這充滿違和感的女人,雙眼卻如麵前這小溪一般的清澈乾淨,若不是個癡傻的人,必然就是那些被養在後宅,從來不用憂心柴米的貴人。
隸術趁著銀霜月發呆的功夫再度湊近她,看到她耳後未曾偽裝到的一點細嫩肌膚,更是能夠確定,這個女人,是偽裝成這模樣的。
這就有意思了,這種窮鄉僻壤的地方,如此一個嬌貴的女人扮成這樣子藏在這裡,隸術能夠想象得到的隻有兩種人,一是富貴人家後宅跑出來的嬌妾,一是煙花之地逃出來的風塵女。
無論哪一種,都是極好的人選,這種女人,通常不會有人一直找,親人幾乎沒有,最適合他不過。
隸術無聲地笑了,湊近銀霜月的耳朵,吹了一口氣,“姐姐為何發呆?”
銀霜月猛的回神,她原本就正在牙癢癢地想著銀冬,猛然間聽到了“姐姐”這兩個字,她給錯聽成了“長姐”黏糊糊地在她的耳邊,讓銀霜月怒火騰的就起來了!
銀冬這個白眼狼!
於是她腦子比手快,使了全力,一巴掌就甩了過去,“啪”的一巴掌,掄在猝不及防的隸術臉上,將他直接給掄了一個後坐,碗筷子都掉在地上,愣模愣眼地看向銀霜月。
“姐姐……我,我隻是想要……想說我再去幫你盛一份的……”隸術瞪著眼睛,手指狠狠地摳進身後土地,臉上火辣辣的,但他卻難以抑製地興奮起來。
為了掩飾這種興奮,他立馬抓起地上的碗筷,將賬本揣進自己的懷中,逃也似的跑向了屋舍的方向。
銀霜月“哎”了一聲,在他身後喊道,“對不起啊大兄弟,我剛才走神了……”
她的嗓子本來就不好,要不然也不太可能一開始偽裝年歲這麼大的女人沒有被察覺,隸術估計是讓她打傻了,跑得兔子似的,銀霜月後麵的音就越來越小,最後隻在心裡嘀咕,打了工頭,她的做工生涯還能順利嗎……
不過很顯然銀霜月多心了,沒一會隸術就重新換了個碗,端著一碗麵給蹲在河邊洗小石子玩的銀霜月送來了。
銀霜月聽到腳步聲轉頭,隸術猛的站住,耳根漫上紅暈,滾燙的麵湯灑在手上,都顧不得燙了。
“姐姐……我又給你盛了一碗,”隸術看向銀霜月眼中片刻的炙熱被他飛快掩蓋下去,連忙咳了一聲,又說道,“是有蛋的,兩個!算是給我剛才的冒失賠罪,對不住了姐姐。”
講真的銀霜月有些迷茫,這人給她賠罪?雖說隸術搶她吃的在先,可那頂多算是玩笑,剛才不分青紅皂白就打了人的不是她嗎?
再看隸術這模樣,怎麼看著和剛才搶她麵吃的人不像是一個,扭扭捏捏還夾腿,憋尿了還是有病?!
不過銀霜月確實是餓,她本來也就想等著隸術會來的時候道個歉,拯救一下自己的廚娘工作,再去弄點吃的,但是現在看隸術這樣子,她似乎不用道歉了?
銀霜也連忙擺手,“沒事沒事,剛才是我出神了,沒打疼吧?”
銀霜月這話問的有些虧心,因為隸術臉上半邊通紅,他不太白都能看出紅,可見方才銀霜月用了多大的力度,對於白眼狼銀冬多麼的憤怒!
不過隸術似乎很好說話,笑著摸了摸自己的臉,說道,“沒事沒事……沒事的……姐姐快吃,一會涼了!蛋在底下……”
銀霜月端著碗,對於這種陌生的善意,下意識的反應不是受用,是警惕,她觀察著隸術的神色和小動作,左右想了想他老早就是這裡的工頭,這地方夠天高皇帝遠了,不太可能是銀冬的人。
銀霜月在他催促之下吃了一口麵,心裡斷定這隸術估計是有什麼毛病,咽下嘴裡的麵又問,“隸工?你可是還有事?”
隸術連忙收回視線,意識到自己失態,轉身大步流星地邁進了河裡。
銀霜月:……
隸術連忙又跳上了對岸,咬了咬牙準備加快腳步時,被銀霜月喊住,“那個……”
“啊?”隸術瞬間轉頭。
銀霜月笑著說,“隸工以後就不要叫姐姐了,我雖然生得老,但是也聽聞了容娘說了你的年歲,咱們相差不算多,也就十幾歲,你不若叫我雨娘吧。”
其實她是聽不得除了銀冬之外的旁人叫她姐,無論是姐姐還是大姐,都彆扭得慌。
不過她這話說的,還不差多少也就差十幾歲,讓人聽了能笑出聲,隸術卻很認真地點頭,“那好,雨娘。”
隸術走了之後,銀霜月將一整碗麵都吃了,底下確實有兩個蛋,但是因為做得著急,沒熟透,銀霜月不太愛吃沒熟的,但是想到這也不是在宮中了,也就咬牙吃下去了。
她就這樣在溧水河邊安定下來,每日就是幫著繡娘們煮飯,偶爾照顧下日夜趕工病倒的繡娘,還會幫著腳夫們洗衣服,會額外收錢,不過她也不攢錢,不知是不是故意,她從未想過未來的事情,也不願意去想。
賺的錢進了城中,不是買吃的就是買用的,一個人再不節製,這落後的小縣城也敗不了家,她的工錢每月都夠,比那些省吃儉用連個雞蛋都舍不得添的繡娘們過得好多了。
日子流水一般的平靜安然,銀霜月時常會想銀冬,那是拋開一切的糟心事,純粹的想念,想念那個她從小帶大的乖寶,不是後來那個機關算儘的混蛋。
但那個混蛋就不同了,他每日每夜,每時每刻,沒有一瞬不在想念銀霜月。
含仙殿中的“長公主”已然抱病了半年有餘,皇帝每日都會去探望,最好的藥材流水般地送進去,卻沒有絲毫的起色,太醫院太醫令對長公主的病情諱莫如深,這本也不算什麼大事,但是陛下因為長公主的“病情”日漸陰沉,動輒暴怒,連朝中老臣都不給麵子,左右丞相為百官之首,屢次勸陛下保重,卻也屢次被無視。
到如今,整個朝堂乃至天下,都再度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長公主對於陛下的重要程度,可不僅僅是一人之下的恩寵而已,古往今來,就連皇子的母妃母後去世,也未曾見哪個皇子如此過,所有人憂心之餘,也無不感歎,陛下真乃重情之人。
隻有銀冬自己知道,“長公主”並未曾病入膏肓,而是不見了,整個大岩國,他數不清的探子暗樁放出去,卻整整半年杳無音信。
銀冬向來知道,長姐躲藏的能力一流,曾經深深為此感到驕傲,他愛極了長姐鬼點子不斷,帶著他東躲西藏的日子,雖然驚心動魄,雖然刀懸在脖子上,隨時能夠丟掉性命,卻不必想任何事情,隻管跟著長姐,拉著長姐,貼近著長姐便是。
若是早知有這一天,他會徹底失去長姐的音信,自己卻被各種國事纏身,連親自去找都做不到,銀冬情願他不曾做過皇帝。
他從前從未有過如此的想法,手握權勢掌控生殺大權亦是他心中所想所願,或者說就在前兩個月的時候還沒有,可麵對著空蕩蕩的含仙殿,連一絲長姐的氣味都遍尋不到的此刻,銀冬坐在銀霜月慣常坐著的桌子,垂眼盯著光影暖黃的地麵。
他想要是早知道有今日……他寧願當初不主動與遍尋他推他上位的老臣聯係,他寧願同長姐一生顛沛窮困,最終死在哪個樹洞深坑,也至少能夠爛在一處,何至於如今,天涯海角不知長姐歸處。
銀冬從午後坐到深夜,這才回到了自己的寢殿之中,提筆正欲批閱奏章,突然間窗扇微動,掠進來一個人影,正是如今暗衛副統領,非淮。
“陛下!”非淮一瘸一拐,自從銀霜月被劫持,到最後逃跑,非淮在回宮之後,便自行去領了護衛不力的刑罰,足足兩月才爬起來,腿到如今還未好全。
銀冬將他從統領降為副統領,到底是沒盛怒之下殺了他,也算他玲瓏心肝,銀冬遍尋不到銀霜月,要遷怒的時候,他已經自領刑罰,癱在床上血糊糊的爬不起了。
再拖起來打於鞭屍無疑,倒是意外地讓銀冬對他的怒意降到了最低。
銀冬一頓,側頭看他,“如此慌張,何事?”
他這半年多,激動過太多次,期望過太多次,等待了太多次,也失望了太多次,到如今,已然對暗衛們的回稟,不敢升起一丁點的希望了。
希望是這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
非淮麵上掩不住狂喜,因為銀冬曾說過,無論何人找到銀霜月的蹤跡,升三級,還可許諾一個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