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冬重新下達了命令讓非淮不要阻止, 隻在暗中保護,他在月初之前便能趕到南川,他倒要看看, 讓長姐動了心思想要嫁的人,是個什麼樣的人!
九月初,天氣熱得人心浮躁, 南川四季如春,卻還是在□□月的時候, 能活活將人曬得融化。
婚禮已經整整一天了,敬酒敬到手發軟,一身悶熱的喜服還有繁重的頭飾,銀霜月從前有多麼期待成婚, 現如今就有多麼煩躁。
何況要嫁的人, 還根本不是心中喜歡的,這更是讓銀霜月沒有耐心, 隸術在外被輪番灌酒,但是還不忘了中途跑進來,帶些好吃的,說上幾句話寬慰安撫銀霜月。
“娘子莫急, 若是熱的話, 便先將喜服脫了罷, 頭飾我來幫你除掉?”隸術說, “已然成婚, 便不需講究那些虛禮, 一切以你舒適為最好。”
聽聽這小郎君體貼的,銀霜月若不是前幾日灌醉了隸術,又在酒中放了城中妓館裡麵買的專用藥,能讓人在醉酒後想不起發生了什麼,將他先前那兩房夫人的事情都套出來了,還真的要被他唬住。
“我無事,”銀霜月聲音溫柔,“你且出去吧,一整日都等了,不差這一時片刻,外麵來的都是南川有頭臉的人,彆叫人覺得怠慢了。”
隸術稱是,拉著銀霜月的手捏了捏,要鬆開朝外走的時候,卻被銀霜月拉住了。
“隸術,”銀霜月聲音從蓋頭裡麵傳來,“你做了這些事,並不會白做會有好報的,也會在後世留下善人之名。”黃泉之下,閻王大人必將秉公辦事,就算不能功過相抵,也好歹能減輕些罪孽。
她這話說得格外認真,倒是讓隸術笑了,“都是娘子心善,一切都是娘子的主意,即便是真的要算功德,要流傳後世,也該是娘子的善名,娘子等我,酒席就快散了。”
銀霜月唇動了動,最後也隻嗯了一聲。
隸術出門,她才歎息著又自言自語,“我這輩子,心善也已經晚了。”
從前流連在外時候殺的,加上從宮中跑出來殺的,她都不知道閒來無事,到底要念經超度哪個……黃泉之下業火焚身,來世做豬做狗,其實也沒什麼不好,沒有人的心思,一生隻為吃喝,生死也就變得不那麼痛苦,總好過人生寂寞,前路寥寥,隻能踽踽獨行。
隸術在席間穿梭敬酒,來到了一桌很眼生的客人麵前,這倒也不稀奇,這些天慕名而來的人很多,大部分隸術都不認識,他一喜服,格外裝扮過,發冠都是專門令人打造,精心裝扮總是有用的,加上他春風滿麵,這燈下一看,倒也將他三分相貌凸顯成七分。
“不知諸位是何方人士?”隸術端著酒杯,禮數周全地躬身,“恕在下眼拙,公子這般氣度,在下在南川從未見過,想必公子不是南川人士罷。”
坐在左邊的人,手中捏著個酒杯,來回地把玩,卻沒有沾過唇,他原本風塵仆仆,但來的時候也抱著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專門裝扮過,玉冠高束,衣著講究,一見便是非富即貴。
若不是他年歲看上去實在太小,隸術必定會以為他是哪個州郡的官員。
隻不過隸術打死也想不到,這人並未哪個富貴人家的公子,更不是那些芝麻綠豆大的小官,這人便是當今天下之主——少年天子銀冬。
這種窮鄉僻壤的地方,原本他一生都不會來,卻隻因為他心中所想所念之人,現如今正在這宅子的屋中,就要嫁與麵前這人為妻!
“你便是隸術?”銀冬轉著酒杯,一張臉溫潤無害,語調也輕柔綿軟,“長得也不怎麼樣,沒有身量很高大,也未曾蓄胡子,與我有什麼區彆?隻因為年歲大嗎?”
銀冬一番話落,隸術有點懵,但這許多天,他也遇見了很多奇怪之人,因此沒在意銀冬的話,隻端起酒杯,對著銀冬道,“遠來是客,今日在下大婚,希望公子能飲用愉快。”
說著便不欲再搭理銀冬,而是轉身要去彆的桌,銀冬身邊的人要攔,卻被銀冬伸手擋住,他轉動杯子,將其遞到鼻子下聞了聞,說了一聲,“酒還算不錯,在這個地方能用這樣的酒,可見你必然喜歡新娘,我聽聞你們是在溧水那場狂風之中定情,患難見真情,還真是令人羨慕……”
銀冬語調很平常,說羨慕的時候,臉上真的露出了羨慕之情,隸術本來不欲搭理他了,聞言轉身又笑了下,“讓公子見笑,其實並不如要謠傳那般,是在下苦追無果,這次老天給了機會而已。”
話是這麼說,他明亮的眼神卻出賣了他的得意。
銀冬卻突然笑起來,他笑起來還是那般的又乖又甜,兩隻眼睛彎彎的月牙一般,銀霜月跑掉這半年的時間,他除了身量高了一些之外,並無任何的變化。
“真是春風得意啊……”銀冬將酒杯放在了桌子上,眼中笑意更深,那兩彎月牙一般的眼,溫潤之意卻在眨眼之間儘數消散,依舊在笑著,卻從溫柔的月光變為了扼人性命的兩柄彎刀。
隸術也殺過人,自然能夠感受到銀冬瞬間彌漫的殺意,後頸汗毛豎起,他警惕地後退,盯著銀冬。
銀冬還在笑,聲音甚至都沒什麼明顯的變化,還是那般軟調,卻說出的話讓隸術全身一凜,骨子裡涼氣四溢,“你娶親,可問過你九泉之下的兩任妻子了?她們連死去都不得完整屍身,你卻還敢成婚,午夜夢回,你就不怕她們來找你索命嗎?”
銀冬已經將他查得清清楚楚,對於他的那些遮掩的技能,或許在這溧水河畔,能夠騙過所有人,卻根本騙不過銀冬的眼睛,銀冬早就令人查清了所有事情,甚至命人開館驗屍,兩具骸骨縱使隻剩下了骨架,但是骨骼上斑斑傷痕,也足夠給隸術定罪一萬遍,除此之外,銀冬派來調查的人,甚至找到了親眼所見他施虐的人證。
天羅地網已經兜頭罩下,他就是插翅也難飛。
銀冬話音一落,已經有官兵悄無聲息地圍住了整間院子,喝酒的賓客們都被捂著嘴帶下去,一丁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一個酒杯都沒有倒,銀冬身邊的兩個人鬼影一樣地掠上前,隸術也是有些拳腳在身的,但這兩人出手,在隸術還未曾反應過來之前,就已經製住了他。
“你……你是何人?!”隸術看著周圍方才還高朋滿座,轉眼的功夫,就空蕩蕩的隻剩下索命羅刹一般的官兵,所著官服,竟然是南川官老爺的親兵!
夜風吹過,他看到坐在上首位的翩翩公子,陰沉在笑,還以為自己轉眼便入了黃泉地府,諸般罪孽都要在今日細數!
今夜本是他的洞房花燭夜。
但現如今步履悠悠朝著他婚房走的人,卻不是他。
隸術見這架勢,便知道他做下的惡事,已然被翻出,他雖然驚悸絕望,卻知狡辯無用,他兩任妻子乃是他親手下葬,屍身不全之事,這世上除他若有第二人知道,必然是他的罪行已經被儘數揭露。
隻是婚房中等他的女子……
“等等!”隸術被壓著轉過身,後腿被踢,他瞬間便跪趴在地,疼得臉色煞白,卻還是膝行兩步,試圖去伸手抓銀冬的手,“官爺,小人有罪,小人的罪小人全部都認!但是那屋中女子,並不知情!”
銀冬正上台階的腳步一頓,轉過頭居高臨下地看著隸術。
“這流水宴席,還有流民借宿的主意,都是屋中女子所出,官爺請看在這善舉,莫要驚擾到她……隻管拿了小人便是。”
銀冬驚訝地挑眉,看著隸術笑起來,“引煞之星,所引之人必是凶煞,”銀冬稀奇道,“你卻竟然願意為她如此開脫,也是……真心喜歡了。”
他突然不可抑製地笑出聲,清越好聽,但是在這無人敢發出一點聲音的空曠宴席大廳,卻聽得人頭皮發麻。
“你自己的命已然不保,卻還想著新婚的妻子是否受到驚嚇?”銀冬朝回走了兩部,站在隸術的麵前躬身低頭,貼著他的耳邊輕聲細語,“關心她?你可知道她是誰?你配嗎?”
“嗬嗬嗬嗬……”銀冬邊輕聲笑著,邊朝裡走,隸術根本聽不懂銀冬說什麼,但是到此刻,他也看出,他的新娘,必然和麵前這個人有關係。
隸術向來好奇銀霜月身上的秘密,但是此刻他才意識到,她的秘密,不是他所能探知的,拿下他的人是如此年輕的年歲,看著卻也不像個官爺,卻能夠使喚動南川官老爺的親兵,何種身份,他想破頭,也猜不到。
他滿眼的悲切,卻沒再說什麼,被鉗製著他的人給帶下去了。
銀冬上了台階,穿過回廊,身邊跟著非淮和現在的暗衛統領,他邊走,邊解了外袍,扔給身邊的非淮,裡麵穿著的,竟然也是一件大紅色的喜服。
進了外間,兩個婢女見到銀冬未能吭出一聲,就被銀冬身邊的人敲暈,銀冬在外間習慣性地站了片刻,直至身上的涼風散去,這才慢慢地走進了裡間。
到處都是鮮紅的綢布,和銀冬身上的喜服意外的相稱。卻刺痛銀冬的眼睛。
桌上都是各種糕點,還有堆疊得高高的花生紅棗,桌邊端端正正地坐著身穿大紅喜服的新娘,蓋頭遮蓋著她的臉,但是銀冬隻是這樣看了一眼她纖瘦的脖頸和下巴,便覺得自己的心臟被什麼東西驟然握緊。
長姐。
他無聲地叫了一聲。
半年了,你有沒有想我?
銀冬站在不遠處,隔著桌子,就這樣看著銀霜月,像是在看一個易碎的夢,這麼久了他不知道夢見了她多少次,夢到她回了皇宮,說不再扔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