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容若居住的南苑是前後兩進院,亭台樓閣俱全,花草樹木葳蕤。平時他住在前院,後院休憩一新,做了他與盧希寧的新房。
書房外麵,見過盧希寧之後,他吩咐人從莊子裡挖了兩顆海棠,親手種在窗欞邊。
待到來年春天時,坐在屋內,便能看到外麵的海棠盛開,就像看到她展演大笑時的臉。
吃完晚飯,要趁夜去迎親,本該早些歇息,納蘭容若卻睡不著,在院子裡散了會步,心情依舊起伏不平。
回到書房裡,坐在案桌前,鋪開紙準備寫字。行墨見狀,忙上前磨墨,他手覆上紙,又沒了寫字的心思,說道:“你們都下去吧。”
行墨忙招呼伺候的下人,一起退了出去。納蘭容若倚靠在圈椅裡,靜靜看著映在窗欞上的海棠樹影。
再過些時日,海棠樹葉便會凋落,寒風一起,京城冬天下了雪,園子裡的梅花會開放。
待到那時,與她踏雪賞梅,一起吃酒。不行,她不能吃酒,吃幾杯便會醉倒。
湖上結了冰,他們可以去湖上冰嬉,莊子裡的湖安靜,沒那麼多人,她會冰嬉嗎?在京城時,聽說她都關在家裡,從來不出門。
她生在廣東長在廣東,那邊天氣炎熱,她回京城時,家道中落,從雲端跌落下來,不知道她在京城寒冷的冬天,是怎麼熬過來的?
納蘭容若心隱隱作疼,再也坐不住,忽地起身,大步衝了出去。行墨嚇了一跳,忙不迭跟了上前。
來到後院,新房裡燈火通明,守著的幸福見到納蘭容若,忙上前恭敬福身見禮。
納蘭容若看了眼幸福,問道:“嫁妝都歸置好了?”
幸福緊張答道:“回公子,姑娘的嫁妝都已經歸置好。”
納蘭容若抬眼看去,新房布置得喜氣洋洋,床上鋪著大紅的被褥,上麵已灑滿各式棗子乾果。箱籠整整齊齊擺放在一旁,看過去一目了然。
他知道會有人說酸話,取笑她嫁妝少。以前他也考慮過,私下貼補她,將這些銀子都放在嫁妝裡麵,讓她能辦多些嫁妝,風風光光出嫁。
想起她阿瑪的事情,再加上摸不準皇上的用意,為了不給盧家帶來麻煩,隻得作罷。
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冷暖隻有自己知曉。成親以後,他隻需待她好,嫁妝多少也沒有關係。再加上是康熙賜婚,就算有人心裡計較,也不敢拿到明麵上來說。
就是有人說嘴,不對她說得清楚明白,酸幾句她也聽不懂,更不會當做一回事。想到她的性情,納蘭容若不禁又想笑,就好比絕世高手與人過招,能無意中殺人於無形。
仔細檢查過各處有無不妥之處,納蘭容若重新回到書房,坐在椅子裡,想要喚人倒酒,又強自忍住了。要是吃多了些,誤了騎馬可不好。
直等得坐立難安,總算等到吉時。納蘭容若翻身騎上馬,隨著迎親的隊伍,打著火把前去東城盧家。
屋內已經擠滿了前來道喜的婦人姑娘,屋子裡說笑不斷。
盧希寧無比慶幸自己是新娘,不用說話應酬,隻需穿上破舊不堪的轎襖,外麵套上新嫁衣,坐在凳子上,由著納蘭府上來的全幅太太給她梳頭。(注)
每梳一下,全福太太就說一句吉祥話。以前她在頭頂梳成兩個發髻,其他的頭發垂落在身後,現在全部的頭發都梳上去,挽成了一個旗髻。
李氏托著匣子,全福太太從裡麵拿起在金釵金頭飾,加上一朵紅絨花,插在她的發髻上。等到插完納蘭府上送來的金飾,她挺了挺背,要用力才能撐起大了一圈的頭。
梳好頭,又在臉上塗抹了半天,盧希寧困得很,眯著眼睛任由她們折騰。等到最後睜開眼,看著銅鏡裡麵的人,她瞬間清醒,忍不住噗呲笑出了聲。
鏡子裡麵的人,被裝扮成了小醜,臉頰抹得通紅,嘴唇也抹成了血盆大口。其餘的地方,塗抹著雪白的粉,她動作大一些,粉就會簌簌往下落,好像下麵粉一樣。
李氏在旁邊見到盧希寧笑,急得悄悄戳了戳她,低聲道:“彆笑,新娘子就得這樣裝扮。”
盧希寧忙憋住笑,這新娘妝實在是看不下去,她又開始閉目養神。
外麵熱鬨聲不斷,小孩子忙著在人群中搶叫門錢。納蘭府上也大方,拿銅錢灑成了滿天星,爆竹聲聲,響個不停。
張婆子麵帶喜色,匆匆走進來,說道:“夫人,門叫開了。”
李氏拿出藍色緞麵新鞋,上麵繡著喜字花紋,蹲下來說道:“妹妹,快換上新鞋,你哥哥在外麵等著背你出門。”
盧希寧聽李氏聲音哽咽起來,心裡也不好過,接過鞋子說道:“嫂子,我來吧,多謝你。”
李氏沒讓,說道:“我給你穿吧,穿上以後,以後你的路就得自己走。我與你哥,也隻能送你到這裡。”
盧希寧輕輕嗯了聲,穿上鞋後,全福太太在她胸前掛上一麵鏡子,鏡麵朝外。最後拿起繡著吉祥紋的紅蓋頭,蓋在了她頭上。
李氏攙扶著盧希寧來到門外,盧騰隆已經立在那裡等著。
不知是昨晚睡得少,還是因為哭過,他雙眼通紅,見到盧希寧出來,隻輕輕叫了聲妹妹,也沒有多說話,轉身默默蹲了下去。
喜娘說了幾句吉祥話,李氏牽著盧希寧走到盧騰隆身邊,趴在他消瘦的背上。他起身背著盧希寧,慢慢往外走。
聽著盧騰隆不時的抽泣聲,盧希寧故作輕鬆道:“哥,我重嗎?”
盧騰隆說了聲不重,聲音中已帶著濃重的哭腔,哭聲越來越大,最後乾脆放聲大哭。
盧希寧也難過得跟著流淚,她戴著蓋頭,淚水滴在盧騰隆背上,他抽噎著說道:“妹妹,你彆哭,妝要哭花了,新娘妝嚇人得很。”
想到那小醜妝,盧希寧本來難過得不行,轉瞬間又想笑,噗一下鼻涕泡泡衝了出來。
她呃了聲,幸好有蓋頭擋著看不見,她悄悄拿著帕子,伸進蓋頭下擦掉了鼻涕。
納蘭容若滿心歡喜,站在喜轎邊等著盧騰隆背著盧希寧過來,遠遠就聽到盧騰隆的哭聲。他呆了一瞬,可臉上的笑容怎麼都止不住,一時間神色十分怪異。
到了喜轎邊,盧騰隆放下盧希寧,喜娘忙上前攙扶住她,他斜了眼納蘭容若,在盧希寧耳邊嘀咕道:“妹妹,記得我教你的事啊。”
盧希寧嗯了聲,“哥,你放心吧。過兩天我就回來。”
盧騰隆讓開到一旁,喜娘扶著盧希寧上了喜轎,張嬤嬤也跟了上去。
納蘭容若朝盧騰隆深深作揖,然後翻身上馬,前麵執事人提著牛角燈,轎夫也起轎抬著盧希寧,吹吹打打往西城納蘭府而去。
八台大轎坐著還不算顛簸,盧希寧輕輕晃來晃去,張嬤嬤拿出油紙包好的餑餑,說道:“姑娘,一天下來都不能吃飯,也不能喝水,得等到晚上才能歇下喘口氣,姑娘先吃些餑餑墊墊肚子。”
盧希寧聽說過規矩,天不亮她就得到納蘭府上,到了晚上吃完喜酒,還要喝合巹酒,卻蓋頭,夫妻對拜等,白天幾乎要枯坐一天,還不能動。
接過張婆子遞來的餑餑吃了,餑餑做得小,恰好一口一個,她吃了兩個,說道:“口太乾了,吃不下去。水也不能喝嗎?”
張婆子猶豫了半晌,說道:“其實也有新娘吃,端看新郎家心不心疼新婦。這人娶進門,不吃飯不喝水一天能頂得過去,你說不入廁,哪有這樣的道理?”
盧希寧說道:“那就行,我還想洗洗臉呢,這臉肯定不能看了,等到晚上揭蓋頭時,估摸著會嚇到人。”
張婆子想著先前盧希寧哭過一場,也笑起來,說道:“姑娘真是,唉,這妝可不就得花了。也是,現在的規矩不比以前,以前還要麻煩呢,新娘得坐財,得盤腿坐著,聽說一天兩夜都不能動彈,這規矩純粹就是折磨人。現今已經好了許多,這總得變通。”
喜轎輕晃,盧希寧聽到馬蹄聲,不由得問道:“張嬸,外麵誰騎馬過來了?”
張婆子說道:“納蘭府上迎親的人都是騎馬而來,納蘭公子也是騎馬,現在外麵黑,奴婢悄悄看看是誰。”
掀起轎簾一角,張婆子偷偷朝外打量,呼一下放下了轎簾,小聲說道:“姑娘,是納蘭公子騎著馬跟在轎子邊,納蘭公子待姑娘真好,以後姑娘可有享不完的福嘍。”
盧希寧不知道以後會如何,昨晚睡太晚,現在又累又困,靠著轎子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張婆子喚醒了她:“姑娘,到了,快醒醒。”
喜轎落了下來,她聽到外麵熱鬨盈天,幾身破空聲之後,轎簾晃了晃,有人拿了個蘋果,塞在了蓋頭下,她張嘴咬了一口。
轎簾被揭開,納蘭府上的一個婦人上前,伸進蓋頭,在盧希寧左右臉頰各抹了兩塊胭脂,遞了個不知道裝著什麼的瓷瓶,讓她抱著。
最後,盧希寧終於被攙扶著下了喜轎,進去屋內,在吆喝聲下,與納蘭容若叩拜完天地,送進了新房,並排坐在了新床上。
喜娘遞給納蘭容若一隻箭,他拿著箭,挑起了盧希寧的蓋頭,他眼神由喜轉驚,最後抿嘴低頭,強忍住了笑意。
盧希寧抱著沉沉的瓷瓶,板著臉沒有笑,雖然她也知道,現在自己有多好笑。
兩人上床,盤腿坐好,床帳放下來,外麵的薩滿開始念念有詞跳神。盧希寧忍不住側頭,光線昏暗,與納蘭容若含笑的目光相遇。
她呲牙無聲威脅,他臉上的笑意更甚,想著兩人現在的模樣,實在滑稽得很,也忍不住想笑。
等到薩滿念完,盧希寧腿都麻了,床帳被掀開,他們從並肩坐換成了麵對麵坐著,納蘭容若更不敢抬頭去看盧希寧,低頭喝了口遞到麵前的酒。
盧希寧也喝了口遞到麵前的酒,納蘭容若先前喝過的酒杯遞到她麵前,她略微停頓,淺嘗了些他喝過的酒。
納蘭容若也如盧希寧那樣,喝了她喝過的酒杯,交杯酒喝完,他凝視著她,好似喝醉了般,眼眸裡儘是水意。
有人端來子孫餑餑與長壽麵,分彆夾給他們吃了,笑著高聲問道:“生不生?”
盧希寧很想把嘴裡的生餑餑與生麵吐出去,還是依著規矩答道:“生。”
納蘭容若也含笑道:“生。”
嘴裡還喊著生麵食,盧希寧聞到香噴噴的烤羊肉氣味,她餘光瞄去,見竟然抬進屋一頭烤全羊!
拿刀片了兩片烤羊肉,分彆喂他們吃了,盧希寧總算混著羊肉,把生麵硬吞了下去,她等著再吃一些時,烤全羊被抬了下去。
不但烤全羊被抬了下去,納蘭容若也起身下了床,與其他人一並離開。隻留下盧希寧一人抱著個沉重的瓷瓶,留在床上打坐。
張婆子帶著幸福美好,稍微收拾了下屋子,上前說道:“人現在都走了,姑娘先歇一陣吧,還早著呢,外麵現在天還黑著。”
盧希寧肩膀瞬間垮了下來,鬆了口氣,又深吸一口氣,說道:“張嬸,一定要這樣端坐著嗎?還有這個瓶子,我得抱到什麼時候去。”
她湊到瓶口瞧去,裡麵裝著五穀,怪不得這麼重,能不能靠著什麼東西?”
張婆子也為難,轉頭四下看了看,說道:“現在沒有人,姑娘伸直腿活動活動,挪到床頭,靠著床架子眯一陣,奴婢讓美好到門外看著,要是有人來,先遞個消息。”
盧希寧說了聲好,挪到了床頭去依靠著,把瓶子放在身旁,閉上眼歇息。張婆子吩咐了美好幾句,也守在了門口。
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張婆子略微誇張的聲音說道:“多謝行墨爺,我這就給姑娘送進去。”
盧希寧被驚醒,忙挪到床中間盤腿坐好,再把瓶子抱在懷裡。
外麵行墨說道:“姑娘若是需要什麼,隻需吩咐一聲,我就在外麵候著。嬤嬤叫我行墨就行,萬萬不敢得嬤嬤一聲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