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快又緩緩地放鬆了下來。
楚賀潮雖然不管楚王府之事,但他身為北周赫赫有名的名將,自然不缺少這點洞察力。
此時楚賀潮說出這句話的意思,也是另一種形式上肯定了元裡的猜測。
楚賀潮又恭維道:“嫂嫂胸有大誌,又天縱奇才,上能對軍營之事了然於心,下能掌管後勤、心有成算。在這方麵,嫂嫂已然稱得上是大家。拜歐陽廷為師尚且有東西可學,但待在國子學中耗費兩三年,就為了結交那群還未成事的小子,豈不就是白白浪費時間?”
楚賀潮會說話時,真當說得讓人心情舒暢,奉承得令人笑容滿麵。元裡的語氣也不由緩了緩,耐心地同楚賀潮道:“我還未立冠,未到可以出仕做官的年紀,即便這個時候跟你去幽州,那些豪強士族也不會將我放在眼裡。沒有正統的名義,那些人並不會服從我的管理。如今待在國子學磨資曆是最好的選擇。國子學中的博士各個學識淵博,我哪怕待上兩三年,也學不到博士們的十之一二。”
能做官的都是士人。
有權力在亂世中逐鹿中原、奪取天下的也都是士人豪強。在北周,隻有一個舉孝廉出身,才會被眾人認為有資格登上政治大舞台。
即便是元裡,也是一個寒門士子。但若是沒有正統的舉孝廉出身,旁人不會認同元裡。
他們會想,你連個孝廉都沒有,你是否是個孝順的人、你是否是個有才的人、你是否是個值得追隨的人?
曹操是宦官之後,出身自帶汙點。他千辛萬苦找關係讓許劭評價他一句“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不正是想要獲得舉孝廉出身,要一個正統嗎?
如果隻是單純的出身問題,元裡毫不在意。但彆人要是不認同他,就會認為他不值得被追隨,不會前來投奔元裡,認為他沒有資格同記他人在亂世中並肩而立。
長此以往,元裡即便能夠招兵買馬,用後勤牽扯楚賀潮的軍隊,也隻是一個無名氏而已。他名不正言不順,根本無法建立自己的班底。
偶爾元裡也想過,做一個無名氏不好嗎?
他的目標不是隻是想在亂世中站穩腳跟,力所能及地救更多百姓嗎?
如果隻是這樣,他完全不需要浪費時間費勁千辛萬苦去走在這個時代中眾人眼中的正統路子,他隻要安安分分地發揮自己的餘熱,在楚賀潮的後方隱姓埋名就好了。
但是……
元裡抬手放在了胸膛上。
胸腔裡的心臟有力地跳動著,一聲又一聲,清晰而響亮。
為什麼他會覺得這麼不甘心呢?
元裡有些茫然。
難道他除了做一個無名氏外,還有更多想要的東西嗎?
楚賀潮聽出了他話裡的意思,若有所思道:“嫂嫂留在洛陽,是想要舉孝廉出仕?”
元裡回過神,他輕輕點了點頭,“老師讓我待在洛陽兩年,多揚名,多結交人脈,兩年後他會為我舉孝廉。”
“等你立冠後,是該有個孝廉出身。即使在亂世,正統也很重要,”楚賀潮淡淡道,“歐陽廷確實很為你著想。如果天下大亂,洛陽卻還不會亂,你待在洛陽尚且可以。隻是嫂嫂,你是否忘了一件事?”
“無論是父親,我,亦或者楊忠發,乃至北疆隨意一位將領,”楚賀潮話鋒一轉道,“都能為你舉孝廉出仕,讓你獲得正統出身。”
元裡眼眸猛地瞪大。
他立刻回頭不敢置信地看向楚賀潮。
……是啊。
楚賀潮繼續道:“哪怕你身處北疆,也可照樣讓你獲得朝廷認可的官職。你莫要忘了,幽州是楚王府的封地。”
他低頭看著元裡,頗為戲謔地笑了,“幽州內的官吏都可由父親或我親自指派和罷免,隻是一個舉孝廉出身而已,到時候直接遞到朝廷就好。你身為楚王府長子正妻,在未立冠之前大可行主人之權管理幽州。一旦立冠成年,我便封你為幽州刺史。嫂嫂與我是一家人,你在後方讓我沒有後顧之憂,我在前方作戰殺敵,豈不比你待在洛陽更美?”
楚賀潮願意謹遵楚明豐的遺言辦事,但唯獨在對待元裡這一點,他並不同意楚明豐的看法。
楚明豐和元裡接觸的不多,他沒有足夠了解元裡的價值。
但楚賀潮卻看明白了,無論是農莊裡的新奇物、沙盤、自身能力、以及自信為十三萬大軍提供軍餉後勤支持的底氣,元裡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這樣的人才讓他留在洛陽兩年,隻會是浪費。
元裡輕輕咽了口口水。
……對啊,還可以這樣啊。
他完全忘記他已經是楚王府的人了,可以名正言順地管理幽州。他忘記楚王和楚賀潮都是幽州的主人,能夠完全掌控幽州的官吏任免權!
蒙在元裡心頭的濃霧忽地被一隻大掌撥開,元裡仿佛迎頭一擊,徹底被打醒了。
對啊,他怎麼沒想到呢?
他之前思慮這麼多到底在思慮什麼。
元裡使勁揉揉眉心,勉強提出質疑,“即使你這麼說,我也沒法現下就前往幽州,我什麼都還沒來得及準備……”
“那就今日記準備好,”楚將軍雷厲風行的武人作風暴露無遺,他道,“嫂嫂來洛陽的日子短,洛陽中想必沒什麼事情值得安排。在屯騎大營領完兵馬和軍餉後,我們會途徑汝陽縣,嫂嫂的根基都在汝陽縣中,要準備的東西應當都在汝陽縣吧。”
說著,他扯唇,“我正好也瞧瞧嫂嫂為我準備了什麼東西。”
元裡無法反駁,又掙紮著道,“你當眾擄走我,楚王與夫人定會派人來追,你——”
“我給父親留了封信,”楚賀潮淡淡道,“楚明豐剛下葬不久,隻能如此行事才能將你帶走。我不便久留洛陽,就暫且委屈嫂嫂被我‘強迫受辱’一番了。”
元裡徹底沒了反駁的理由。
半晌,元裡低著頭,無聲笑了。
雖事發突然,但元裡坦然地直視自己的內心,他當真不想去幽州嗎?
他當真不想立刻去往那個還未開發出來的幽州,摩拳擦掌地大乾一場,將北周百姓眼裡的貧瘠荒涼之地變得富饒安樂、變成有底氣供出士兵口糧的大糧倉嗎?
以十八歲之齡統治整整一州,回到那熟悉而又陌生的戰場上,元裡不想嗎?
他想。
很想很想。
既然想,又為何追究倉不倉促,追究踏不踏實呢?
但他即使心中想,也並不能這麼輕易地答應楚賀潮。
他需要讓楚賀潮聽他的話,就要讓楚賀潮自己來有求於他,習慣於小心待他,明白元裡是個珍貴的人才,需要對他讓步才行。
元裡靜默不動。
楚賀潮本很有把握,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他也有些不確定了。他低著頭,隻能看到元裡的一頭黑發和白淨剔透的耳朵。
“嫂嫂?”楚賀潮催了催。
元裡如同被推了一下才往前爬上幾步的烏龜一般,慢吞吞地道:“將軍,還是算了。你今日能乾出擄走我的事,萬一我哪日在幽州得罪了你……”
他的話戛然而止。
楚賀潮頗有些心煩意燥。
他看不清元裡的表情,便彎下了結實的後背,陰影投來,探究地看去。
少年郎小半張臉近在眼前,唇角緊抿,眼睫垂著,不見絲毫動搖。
楚賀潮深吸一口氣,更加俯身,男人氣息和血腥塵土味撲鼻而來。
元裡聽到楚賀潮聲音低沉,在他耳側似乎有些咬牙切齒地道:“嫂嫂,求你。”
元裡眼尾彎起,爽利地道:“好,我答應將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