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不知何時,她便對這個無邪的少年生出了慕意。
隻是那無臧道君的名號,讓她忘卻止步;隻是她急切想要回家的心情,讓她難以再向他前進一步。
她的顧慮重重,被積攢堆壓在心底,可能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那最初對少年的憐憫,在漸漸相處間,已是化作了溫潤無聲的喜歡。
便是因為喜歡,所以在發現曾被他控製,被他欺騙,被他利用時,便更加難以接受真相。
情蠱的真相,殘酷的現實,讓她隻想逃離,仿佛隻有用這種方式,她才可以恢複理智,令自己得以喘息。
然而她卻從未思考過裴名的心情。
她曾像是個聖人般,隱瞞了用神識救他的真相,讓裴名誤以為是自己拋棄了他,又為了利益背叛了他。
而此後多年,他以仇恨滋養成長,憑靠一己之力踏平魔域,她便自然而然的認定宋家滅門之事是他所為。
她甚至從未信任過他。
在他取出黎枝心臟時,她仍在懷疑,他是為了用黎枝的心臟修複毀壞的混沌鎖,還是為了幫黎枝解脫。
這些日子,宋鼎鼎不斷在想,為什麼她為他做了那麼多,他卻隻會一次次傷害她?
但似乎直到此刻,她才意識到,她給他帶來的傷害和痛苦也並不少。
至少她一開始接近裴名的目的,隻是為了利用他的感情完成任務,而後不擇手段的攻略他。
她曾經尚且可以說服自己,她也不想傷害裴名,不過是為了回家罷了,她不過是被係統強製罷了。
那裴名呢?
他也不過就是想要奪回屬於自己的東西,而她對於他來言,隻是個曾經為利益背叛過他的女人。
倘若裴名並不是男子,她也並沒有愛上裴名,攻略完成後便回去了自己的世界,那裴名知道她過往的所作所為,隻不過是將他當做回家的踏板後,他又該是什麼感覺?
說到底,她也和裴名並無差彆。
一樣的自私,一樣的自以為是,一樣的傷害和利用,隻是她以愛為名,便站在了所謂的道德製高點。
她可以因為被傷害,便憎恨裴名,厭惡裴名,用著最惡毒傷人的話化作利劍,一次次戳著他的痛處。
她可以一心沉浸在被欺騙的痛苦中,可以從不相信裴名對她的好,她可以認為他的所作所為皆是因為情蠱,又或是出自對她利用。
然而裴名,即便麵對原主的背叛和利用,在宋家家主哀求他時,他明明那麼憎恨天君,卻仍然選擇替天君背下了宋家滅門的黑鍋。
他這樣做,隻為守護她的名聲,不讓原主弑母之事昭告天下。
宋鼎鼎隻覺得悔不當初。
如果當時,她將神識交給白洲時,讓白洲將自己的事情轉告給裴名,是不是裴名知道真相,這些年會過得好一些?
如果她曾設身處地的為裴名想一想,沒有因為情蠱拚命的逃避現實,裴名是不是也不會身負重傷,被裴淵設計,被鬼皇折磨,被陸輕塵這些仇人折辱至此?
她口口聲聲說著不想傷害他,然而傷害裴名最多的人卻也是她。
如今看著裴名這個樣子,她倒寧願她真的已經死了,而不是就站在他麵前,卻要眼睜睜的看著他,因為她而遭受折辱。
宋鼎鼎什麼都做不了,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用她那旁人都看不到的靈體,緊緊擁住他。
像是一層無形的保護圈,為他的傲骨穿上鎧甲,用自己的方式護住他的尊嚴。
看著裴名彎下腰,俯下身,那眼中滿是恨意的陸輕塵,仿佛得到了一絲大仇得報的痛快。
然而他的得意並沒有持續太久,下一瞬,一陣快不可見的疾風從麵前掠過。
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一種被抽空渾身力氣的麻木感,從胸口向四處蔓延。
陸輕塵遲疑著垂下頭,看向自己的胸口,隻見那處插著一把長劍,劍身已是儘數沒入他的血肉中,劍柄上雕刻著繁複華麗的花紋。
鮮紅的血浸透了他的衣袍,沿著劍身緩緩向外滲透流淌,血液滲入花紋中,像是一朵妖豔綻開的曼陀羅華。
堅韌精準地穿透了他的心臟,陸輕塵被劍氣震傷五臟六腑,粘稠的血從喉間不斷向外湧著。
他瞪大了一雙疑惑的眼睛,雙手顫抖著扶住劍柄,灰白的臉色像是在訴說著他生命的倒計時。
陸輕塵似乎想知道是誰刺殺了他,可劍的主人卻不知在何處。
這劍法實在太快,即便陸輕塵修劍已久,也未能勘破此人的劍術。
他有些不甘,拚儘渾身的力氣,也隻是從齒間斷斷續續的擠出了幾個字:“是誰……”
話音未落,喉間便又湧出一大口鮮血,陸輕塵終是扛不住被這長劍生生絞碎內臟破裂的痛處,腳步踉蹌著向後退了幾步,身子搖搖晃晃地倒下下去。
待他倒下後,他不遠處的親信後知後覺發現陸輕塵受傷,連忙上前查看,隻是為時已晚,陸輕塵已經斷了氣。
親信嚇得臉色煞白,哆嗦著用手指在他鼻息間放了一下,待確定過並無氣息後,直接癱坐在了地上。
其他圍攻白洲和宋家家主的親信,見那人抖如糠篩,皆是慌了神:“少主如何了?”
那人搖搖頭,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白洲視線落在陸輕塵胸口的劍上,認出劍主是誰,心下稍稍鬆了口氣之餘,不禁有些詫異。
這是黎畫的劍,名為玉闕。
他曾有幸見過黎畫舞劍,約莫還是好幾年前,那時黎畫的妹妹還沒有死。
白洲倒是沒想到,黎畫那般憎恨裴名,方才都沒有給他說完話的機會,就將手中玉簡砸得四分五裂,緊要關頭竟還是出現在了此地。
雖然想不通黎畫為何改變了主意,但黎畫願意出手相助,那對他們來說,便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
白洲回過神來,看向宋家家主,對他使了個眼色,宋家家主會過意,趁著挾持他的親信因陸輕塵之死分心時,用肘部朝著親信腹部猛擊數下。
那人被打得措手不及,還未反應過來,宋家家主已是在他吃痛時,擒住他的手臂往後一扼,隻聽見一聲慘叫,拿匕首的手臂已是脫臼錯位。
宋家家主掙脫險境後,朝著那人身上踹了兩腳,白洲見他順利掙脫,也不再受製於人,拿出幾個瓶瓶罐罐的蠱盅,朝著眾人扔去。
數十條迷你的小蠍子從蠱盅爬了出來,白洲趕緊往自己身上撒了些灰褐色粉末,那些小蠍子行動極其迅速,穿梭在枯黃的雜草裡,順著他們的褲腳向上爬去。
許是因為蠍蟲太小,他們竟是一時間也沒有發現其的存在,隻有宋家家主注意到白洲的動作,不留痕跡的向後躲了躲。
那小蠍子在頃刻間,已是從衣袍上順勢爬到了他們的皮膚間,蠍尾高高揚起,像是在耀武揚威似的。
這時有人注意到了它們的存在,然而此刻已是太晚,蠍尾接觸到皮膚,便猶如高度硫酸,竟是直接將皮膚溶解燙化了。
他們因劇烈疼痛而下意識揮手,似乎是想將小蠍子甩掉,隻是這東西行動靈敏,四肢牢牢扒在他們的臉上,一點點將自己的蠍尾鑽進皮膚裡紮根。
“最好不要亂動。”白洲笑眯眯,從人群中淡定走出,他不鹹不淡道:“如果你們不想它的蠍尾腐爛在你們的皮膚裡……嗯,不過這些蠍子們怕酒,你們找些酒水倒在臉上試試,沒準就將它嚇跑了。”
話音落下,那數十個被蠍尾咬住的親信,也顧不得什麼陸輕塵了,當即便離開了樹林,準備去尋酒水弄掉臉上的小蠍子。
許是沒了發號施令的人,餘下的人皆是一臉迷茫和無措。
少了圍攻,白洲疾步走到陸輕塵的屍體前,將那屍體拖走給裴名讓出路後,拔.出了插在陸輕塵胸口的劍。
“你們快將他帶走吧,你們陸家家主或許有什麼靈丹妙藥能救得活他,若是走的慢了,屍體都涼透了,想救也救不活了!”
白洲這話,像是給眾人提了個醒,他們陸家是丹修世家,陸輕塵到底是陸家嫡子,想必陸家家主定會想發設法救活陸輕塵才是。
反正,總比放在這裡等著屍體僵硬來得強。
隻三言兩句,樹林中除了一灘血跡,竟是什麼也沒有留下,走的走,逃的逃,轉瞬間便隻剩下他們幾人了。
然而白洲卻不敢鬆一口氣,因為等待他們的,還有那殺不儘,滅不完,與裴名血海深仇的魔域之人。
“這人救不活了吧?”宋家家主忍不住問道,許是想起了什麼,又添了一句:“原來那蠍子還怕酒?”
若是劍未拔.出,許是還能留著一口護心的氣沒散去,方才那長劍一出,血都濺出三尺之外了,如今算是徹底死透了,還能怎麼救?
白洲麵無表情:“開個玩笑。”
宋家家主點頭:“我便知道那人救不活了。蠍子是怎麼回事?”
白洲聳聳肩:“自然都是玩笑。誰家的蠍子怕酒,隻有傻子才相信這話呢。”
宋家家主看著白洲的表情有些怪異,白洲似是察覺到了,瞥了他一眼,卻立即收回了視線:“你這張臉可真礙眼。”
“……”
宋家家主無語至極,也沒在此事上多做糾結:“方才是誰出手相助?”
白洲朝著四處打量著,沒發現黎畫的身影,便冷笑一聲:“誰知道呢,我瞧著這劍眼生,反正是殺害陸輕塵的凶器,不如毀了,屆時陸家找來,便是死無對證了。”
說著,便做出一幅要將玉闕劍折斷毀掉的模樣。
“住手!你個老不休!”帶著憤恨的嗓音,從蔥蔥林上傳來:“你若敢碰我的劍,我與你同歸於儘……”
白洲停住手,循著聲音尋去,見藏於樹杈上的黎畫現身,嘴角笑容更濃:“原來是劍仙出了手,我以為你不來呢。”
“我自然不是為了他。我隻是記起陸輕塵這小子曾在秘境中對我出言不遜,非要與我比劍,我不過成全他罷了。”
聽到黎畫拙劣的解釋,白洲但笑不語。
這笑容看起來太過頑劣,黎畫恨不得給他兩腳,然而從白洲手中奪回玉闕劍後,餘光不慎接觸到裴名身後,心中怒火猶如被海水吞沒的火苗,心不斷下沉,涼了透徹。
隻一日不見,昨日還與他言笑敘舊的女子,今日便成了一具僵硬冰冷的屍體。
一路秘境走來,他早已將宋鼎鼎當做親妹妹般,時常能從她身上看到黎枝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