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角度,兩人看不見主教學樓正麵的電子屏。廣播郭圍沒有因此放棄與兩人麵對麵的機會——
學生幻影在破碎的內臟中翻騰,它們支起一副沾滿血點的投影屏。抖動的影像中,廣播郭圍坐在他們熟悉的桌子前方。
郭圍的樣貌又有了變化。他的雙眼徹底渾濁,太陽穴處的凸起破掉,一根眼熟的紅繩探出皮肉。
和剛才黃今腳邊的一模一樣。
果然,半年過去,郭圍突然濃鬱的仇恨與惡意,與凶煞之力的汙染源脫不了乾係。
郭圍滿口是血,一道傷口從他鎖骨下方延伸到桌子下的腰腹。它穿透了他的皮肉骨骼,他的心肺錯了位,幾乎要從裂口中流出來。
郭圍玩弄著手中的黑色圓珠筆,臉上掛著燦爛到不正常的笑意,樣貌與厲鬼毫無區彆。
“各位沒有成功離開學校,教師、家屬,請選擇剔除名額。”郭圍嘶啞地重複。
啪嚓。熟悉的手.槍砸上天台水泥地,掉在了殷刃與鐘成說中間。
鐘成說撿起那把槍。
“黃今人呢?”耳機裡,盧小河問得焦急,“怎麼說一半人沒了?”
“受到不明精神攻擊,我們把他弄暈了。”殷刃把兩個發繭護在背後,言簡意賅地解釋,“我感受到了很強的煞氣,有點像白永紀那個硬幣。”
盧小河聽上去有點窒息:“凶煞之力的汙染源?”
他們九組是怎麼回事,怎麼連進個檔案館都能扯上凶煞之力?
她不是很想搶奪七組的“最佳黴運獎”。
盧小河加快語速:“檔案館可能被入侵了,萬事自保為上!厲鬼都執著於約定,你們穩住郭圍,拖到符部準備好,立刻動手!”
“明白。”鐘成說答得利落。
嘭咚,嘭咚,大地震顫,像極了黏膩的心跳。
無數隻腐敗的手從院落的內臟中探出,瘋狂抓撓。
“請選擇剔除名額。”沾血幕布上,郭圍的笑意越來越深,眼角不停抽搐。紅繩從他太陽穴穿出,顫動不止,消失在屏幕邊緣。
鐘成說將手裡的槍轉了一圈,自然而然地舉了起來,衝向自己的頭顱。
夜色之中,那人鏡片後的目光沉靜堅定。
“我會保護好你。”見鐘成說如此舉動,殷刃語氣鄭重,“你放心。”
閻王居然這麼爽快地信任他,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心有靈——
“不,我不放心。”鐘成說淡定地回答,“情況複雜,無法判斷。”
殷刃:“?”他心中的靈犀四腳朝天。
殷刃的感慨和戰意給這家夥一句話給憋了回去。鐘成說或許不該專注《溝通的藝術》,此人可以親自撰寫一本《拒絕的藝術》。
“……所以我會親眼去看。”看到殷刃被魚刺卡住似的表情,鐘成說的聲音裡帶著笑意。
他勾動手指,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
那動作太過自然,就像拿起水杯,殷刃甚至一瞬間沒能反應過來。
“呯!”
鐘成說的腦側噴出色彩洪流。
晶瑩的雨珠四處飛濺、生日蛋糕的蠟燭火光溫柔、切開一半的蘋果色澤誘人。它們在半空碰撞,炸成鮮豔而絢爛的光。芝士薯片桶和玫瑰茶糾纏不休、小小的翅膀球肥皂泡似的飄飄蕩蕩。
熟悉的記憶坍縮過後,一把沾著水的黑色雨傘落向地麵。
這人的動作太過突然,殷刃驚得寒毛直豎。他慌忙將黑傘收入發繭,同時凝起發絲,準備擊暈鐘成說。可那發絲剛抽近,一隻手將它們牢牢揪住,沒再讓它們前進半分。
鐘成說抓住扭來扭去的頭發,麵色如常,呼吸平穩。
此人甚至還有閒心掏出小筆記本,認真了十幾秒,還在其中一項上打了個勾。
“給。”鐘成說撕下其中一頁,屏蔽盧小河的通訊,“幫我處理掉。”
“記憶部分缺失,我好像暫時不喜歡你了。除此之外,沒有不良反應。”
殷刃低頭看那張紙——
【可能被影響的美好記憶(檢測備用)】
【1、蘋果,一種好吃的水果。有益於健康。】
【2、奶油蛋糕,生日的時候可以吃。平時不要多吃。】
【3、芝士薯片,熱量比較高。味道挺好。】
【4、殷刃,戰力不錯的邪物。我很喜歡。】
被打勾的是寫有“殷刃”的那條。
鬼王大人一瞬間有點感動,但是看到前三項內容,他又有點感動不起來。畢竟這東西實在像食譜,他出現在裡麵真的很突兀。
……而且這人的美好記憶太有限了吧!
就在殷刃無言燒紙的時候,鐘成說轉向廣播郭圍:“選擇剔除名額,打出最美好的記憶,留在這裡。我都做到了,有什麼問題麼?”
鐘成說重複著殷刃當初的話語,嘴角微微翹起。
廣播郭圍轉動著腐爛充血的眼球。
“沒有問題,”他僵硬地回答,“反正就快結束了。”
這一回,廣播郭圍的影像沒有消失。
郭圍死盯著樓頂兩人。他身體前傾,從白色的幕布裡探出半個身子,內臟嘩啦啦掉出胸腔:“遊戲繼續,快點給我逃。”
他的語氣浸透戾氣,那份渴望冰冷至極。
嘭咚!嘭咚!嘭咚!
殷刃側耳傾聽。那股未知的搏動越來越強,鬼煞羊水般包裹住校園。
最開始,損壞的隻有校園大門和牆壁,這個意識運轉如常。
然後是不那麼重要的高三教學樓和廁所,這個意識漸漸陷入混亂。混亂迅速衍生出瘋狂,而瘋狂誘發更多的混亂。
那是惡鬼成長的絕佳養分。
如今,除了主教學樓屹然挺立,其餘建築仿佛高熱下的奶油,軟塌塌地融成一堆。它們齊齊倒向主教學樓的方向,像是想要將它擠碎在中央。
然而地震般的顫動中,主教學樓堅如磐石。滿院子內臟扭成鞭子,凶狠地抽打天台。
殷刃一把抱住鐘成說,蹭著攻擊飛過,發繭緊跟在他們身後。
殷刃的行動軌跡並不流暢。不知道是不是帶了太多人,比起上一次的翱翔,他的動作有些多餘。
鐘成說眼睛一眨不眨地觀察。
殷刃時不時掠過主教學樓天台,腳尖或發梢點地,留下一些他看不懂的痕跡。那些痕跡被夜色遮掩,灰塵般不起眼。
郭圍並不關心殷刃的小動作。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高二三班的方向,那間教室窗戶上貼滿爆破靈器,顯得格外突出。
“你們明明知道怎麼逃出去,為什麼還不動手?”
郭圍死死盯住那扇窗戶,冷笑一聲,按動手裡的黑色圓珠筆。
哢噠,校園外夜幕降臨。
校園再次被外界的怪物們包圍,伴隨著嘎吱嘎吱的破裂聲,一些外界的小型怪物掉了進來,它們在校園中亢奮地橫衝直撞。
就像在校外那般,它們碰撞的地方變得更加扭曲變形。
但其中依然不包括主教學樓。
鬼煞洶湧,景色破碎。這隻厲鬼迫不及待地想要誕生,卻怎樣都破壞不了那棟平平無奇的建築。它鎮守在郭圍殘破的意識中心,似乎永遠不會倒下。
郭圍越發焦躁。
整個校園瘋狂搖動。天空中央,郭來福的臉劇烈扭曲。石榴花朵砸落一地,操場圍欄飛上半空。鮮血染透的校服連成繩索,畸形的幻影聚成洪流。以主教學樓為中心,所有幻象漸漸彙為一個巨大的漩渦。
“快動手!”郭圍近乎瘋狂地嘶吼,“毀了它!!!”
“堅持住!”盧小河在他們耳朵裡大喊,“待會兒再動手,符部長那邊快好了!”
這個蹩腳的逃亡遊戲,結局一開始就是注定的,毀滅隻是時間問題。
殷刃望向夜色中僅存的主教學樓。他在空中靈巧地穿梭,再次避開幾十條校服繩索的絞殺。穿過一道道膠帶的縫隙,他向主教學樓天台上踏了最後一腳。
“鐘成說。”殷刃沒有斷開盧小河那邊的耳機通訊。
“嗯?”
“還剩一點時間,我打算做件‘多餘’的事。黃今和葛聽聽的護衛,暫時交給你了。”
“好。”
“你不問?”
“我不會喜歡一個沒有驚喜的人。”鐘成說落了地,一雙黑繭浮在他身後,“我說過,我要親眼看。”
殷刃吞回了接下來的話。
鐘成說頭頂是變形的巨大人臉,身周是肢體融合的怪異幻影。他失去了最美好的回憶,他不再喜歡自己,卻與之前沒有分毫不同。
瓢潑的雨夜,安靜的客廳,吵嚷的夜市,廢棄的遊樂園……詭譎駭人的精神世界。
鐘成說永遠都是那副模樣。他如同一座永恒的道標,散發出奇妙的靜寂感。
讓人忍不住去注視。
殷刃深深地看了對方一眼,發梢在鐘成說胸口微微蜷縮。他隱約有種說不上來的感受,不過大事當前,他把那股情緒強壓了下去。
下一刻。
殷刃腳蹬地麵,他穿越層層攻擊,懸浮在郭圍的投影屏前。
他們相距不過五步。
“郭圍,破壞這裡前,我想問你兩個問題。”
殷刃直視著屏幕上那雙滿是恨意的眼,目光又掃向郭圍頭顱中那根紅繩。他的表情平和認真,就像對麵隻是個普通孩子。
“你為什麼一開始不明說‘破壞這裡’?”
郭圍給出的規則太過寬泛模糊。他應該知道,沒有明確引導,他們會浪費無謂的時間調查。
“……你在期待什麼?”
殷刃問得沒有半點攻擊性,郭圍卻像被這個問題深深灼傷。
“閉嘴——!!!”
黑紅的血液順著郭圍的嘴角流下,他發出一聲不成人聲的尖叫。少年的皮膚表麵出現深淺不一的劈砍痕跡,深紅的皮肉裡現出慘白的骨骼。
像是察覺到了什麼,穿過他太陽穴的紅繩瘋狂扭動,校園內的鬼煞滔天而起。
郭圍痛苦地抱住頭顱。
“歡迎來到、來到、來到慶江市第十六中學。”投影畫麵中,郭圍不斷嘔出內臟碎片,魔怔似的重複道,“歡迎來到、人生的、最後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