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沾血的布麵屏,郭圍抬起眼,再次看向麵前的主教學樓。
兩道膿血從他腐敗的眼球中淌出,順著皮開肉綻的臉頰一點點滑落。
“不……不,”他斷斷續續地喃喃,“歡迎……歡迎來到、我人生的、最後一天。”
隻是瞬息。
跳躍的異常幻影不再動彈,怪物們頓住腳步,融化的建築凝固在半空。主教學樓震動不止,無數碎屑似的畫麵湧出,在小小的校園裡不住盤旋。
……
“啊?你爸讓你現在轉學?”李小婭撓撓頭,“也太那個了。”
她猶豫了會兒,從文具盒裡掏出一支嶄新的筆。
“這麼突然,我沒空準備禮物。前段時間看你拿字帖練字,就是筆不太好……這支借你,高考加油!”
那是支規整漂亮的中性筆,做工十分精致。郭圍看了眼自己纏滿透明膠帶的筆,紅著臉支支吾吾。
“都說了借你,你還得還我。”李小婭扮了個鬼臉,“要麼這樣,高考完以後,你回咱們班參加畢業聚會吧!”
“大郭,要考個好成績啊。”
……
他悄悄喜歡的女孩說“以後”。
鋒利的刀刃劃開郭圍的腹部,鮮血湧泉似的漫出來。那支筆本來被他死死握在手裡,可在鋪天蓋地的恐懼與痛苦之中,他沒能抓穩它。
中性筆骨碌碌滾落在地,郭來福踏過血泊。喀嚓一聲,破碎的聲音在他腳底響起。
精美的筆杆化作尖利的塑料碎片。
他沒法把它還給她了。
……
“你東西不多,我們都幫你收拾好了,等你早點滾蛋呢。”郭圍的上鋪爬下床。
“老四,咱們哥幾個照個相唄,老大藏了手機,正好拍張。”他晃晃手裡的手機,“來來來,咱寢室的學霸,給我們留點念想,明年討個好彩頭。”
“我沒有手機……”郭圍怔怔地說。
“去小賣部彩印唄!”“用紙彩印照片,遜不遜啊?”“那你有啥辦法?”
寢室裡熱熱鬨鬨地吵起來。
“三、二、一——都彆閉眼!”
“老四這水平,早晚有自己的手機。圖都存好,以後發他。”
……
他的朋友們說“以後”。
刀起刀落,郭圍在刀刃上看到了自己的血肉碎末。
他的行李胡亂散在草叢,舍友們偷塞的小零食滾進雜草,沾滿泥土。紙張打印的照片飄落在地,很快沉入血泊。
畫麵上的郭圍沒有笑,有人把手悄悄伸到他的腦後,在他腦袋頂上比了個“V”字。
鮮豔的色彩全部被深紅吞噬。
他本應該笑一笑的。
……
傍晚,夕陽泄入一地紅霞。辦公室裡隻有雷秀榮和郭圍,雷秀榮臉上的尖刻不見了,隻剩些許悵然。
“老師,我不想走。”郭圍站在桌邊,看著地麵,他的聲音乾澀而沙啞。
“我勸過你爸。你高二,再去彆的學校要適應,不如好好在咱這兒考。”雷秀榮無奈地歎氣,“你爸他死活聽不進去,我也沒法子。”
郭圍不語。
“行了,找個椅子坐會兒。老師跟你聊兩句。”
雷秀榮給他扯了把椅子:“你爸這個人,我不評價。你不喜歡被他拿捏吧?那就好好考,考遠點兒。”
“你腦瓜子不笨,本科肯定沒問題。到時候找個好工作,咱想吃啥吃啥。”
“……”郭圍抿起嘴,雙手在膝蓋上虛虛攥起。
“我不是啥好老師。學曆差,脾氣臭,沒啥能拿出來說的能耐事。但你不一樣,你才十七,未來還很長……你能成為比我好得多的人。”
她嘴上說著,手上撕了張便簽,寫下一串號碼。
“這我家裡電話。我還是不放心你那個爹,他要是為難你,或者你在外頭遇見什麼事,你可以打我電話。”
郭圍雙手接過那張淺黃色便簽,他將它規整折好,珍惜地放在口袋最深處。
“再檢查檢查,彆落東西,尤其是課本。”她擺擺手,“哦,以後彆忘了練練你那臭字,高考真的會拉分。”
“好。”他站起身,深深地低頭行禮。
“老師再見。”
“嗯,再見。”雷秀榮攏了攏卷發,裡麵的白發格外紮眼。
……
他的老師說“以後”。
麻醉之中,郭圍動彈不得,甚至無法發出慘叫。他圓睜雙眼,眼看著內臟被親生父親扯出。後者口中喃喃地念叨什麼,將它們舉向天空。
淺黃色的便簽被鮮血浸透,在他的口袋裡糊成一團,上麵的號碼無法分辨。
他還沒有來得及看一看。
他真的很想、很想撥打一次那個電話。
……
郭圍背著書包,提著破舊的行李布包,等著鐵門緩緩拉開。郭來福開車過來接他,車就停在不遠處的路口。
剛走出校門,郭圍忍不住回過頭。熟悉的校園內,石榴盛開,草坪青青,操場上還有其他年級的學生笑笑鬨鬨。
很小,很舊,很像一個家。
看他一步三回頭的模樣,門衛老大爺衝他笑了笑。
“小夥子,以後有出息了,記得回來看看啊。”
“嗯!”
郭圍看了許久,終於轉過頭,走向路口的方向。
……
他從沒關注過的門衛爺爺說“以後”。
“我都把親生兒子祭了!”
他模糊的意識裡,郭來福的咆哮聽起來格外遙遠。
“不是說祭親戚特彆有效果嗎?!為什麼它們不看看我,為什麼它們不看看我?”
郭來福高高舉起砍刀,泄憤似的劈向郭圍的頭顱。
要死了,郭圍迷迷糊糊地想,自己要死了。
少許不甘,大量憤怒,刻入骨髓的怨恨,以及劇痛之中,幾乎漫無邊際的、深沉的恐懼。
朦朧的視線裡,他的書包和提包倒在不遠處。
那一天開始,他不再有“以後”。
……可那也真的是,他始終無法遺忘的、非常好的一天。
停止呼吸的瞬間,無邊恐懼的最深處,他甚至抱有一絲堪稱愚蠢的期待。
就像此刻。
“那個人”灌給他更劇烈的仇恨,更灼燒的惡意。那人告訴他,隻要割舍掉這座校園,這份痛苦會讓他回到世上,親手把郭來福撕成碎片。
“那個人”告訴他,會有一些奇人異士來訪這裡。他們絕對會進入他的學校,幫他毀滅一切,他不需要勞神自己動手。
“那個人”說,這是個不會失敗的交易,隻要逼迫他們破壞建築就好。
可是當四位來訪者進入校園之後,話到了嘴邊,郭圍卻改掉了準備好的殘酷規則。
四個人裡麵有個瘦弱的女孩子,她正穿著他們的校服。她與他年紀相仿,眼裡閃爍著不安與憧憬。
就像當初的他自己。
【請努力離開學校。】
你們可以毀了這裡,儘全力逃離。
【請努力離開學校。】
或許,隻是或許,你們可以不毀滅這裡,找到一條讓我平靜下來的路,讓我同意你們離開。
【請努力離開學校。】
……救救我。
那個長發男人還漂浮在他的麵前,對方長長的黑發四散,眼神幾乎是溫柔的。
“我明白了。”儘管自己什麼都沒說,那人卻露出一個微笑,點了點單邊耳機。
“小河姐,我們需要你的支援。”
“就要準備爆破了,你——”
“你讓我們多倚靠你一下的。”殷刃理直氣壯,“這次我們不瞞你。”
短暫的沉默。
“……行你說,我先聽。”耳機彼端,盧小河狂捏眉心。
現在是淩晨一點半,還有半個小時,她不信那倆還能整出什麼幺蛾子。
“郭圍的關係人——雷秀榮、李小婭、他的三個舍友。這五個人的生辰八字,給我一下。”
“裡麵很危險,不要牽扯無關群眾!”
“牽扯不了,隻是說幾句話,虛影就夠了。現在的時間剛剛好。”
殷刃凝視著郭圍被砍爛的麵孔,他的身後,天台上散發出淡淡的光輝。
方才“躲避”時,殷刃留下的痕跡逐漸亮起,構成一個個法陣。
“讓生者與死者在‘一個意識’內溝通,這是個相當常見的術法,科學崗也一定聽說過——”
千年來,這個術法的名字從未變化。無論是街頭騙子,還是真正的玄學中人。無論是古早話本,還是現代怪談。它永遠是避不開的,基本中的基本。
“——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