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窗外隻有霧。
鐘成說端正地坐在車輛座位正中,老人似的邪物半坐半倚,離他的距離不到一臂。兩人背後的窗戶仿佛一張灰色反光板。
“反光板”四周,一張張黃符無風自動,朝上翹起。畫有符咒那麵被蓋在紙麵後,車廂廂壁變成了不那麼瘮人的純粹明黃。
鐘成說抽抽鼻子,腳尖撥開礙事的鋼管。在這節車廂待久了,那股惡臭沒有剛聞到時那樣刺鼻。
他簡單地包紮了傷口,又從口袋裡拿出眼鏡,小心戴上。
“更升……更升……”邪物還在呢喃。它淚流不止,渾濁的眼眸看向虛空中的一個點。
鐘成說從取樣包裡拿出鋼筆,筆尾一旋,隱藏的注射器探出頭。隻聽嗤的一聲輕響,鎮定劑被打入邪物的脖頸。
既然是“活著的邪物”,必定還具有生物的性質。
果然,老人邪物原地晃動片刻。幾秒後,他裹緊毯子,臉上現出另一種迷茫神色。
“啊……我……為什麼……”
他蜷縮身體,目光從滿地鎮民和僵屍間走了一圈,最終停在自己畸變的身體上。老人張開嘴,衝著地麵使勁嘔吐。
可他隻嘔出了些透明黏液。
“你……是誰……?”
乾嘔幾分鐘,那老人迷迷糊糊地發問。
“官方工作人員。”鐘成說亮了下沾滿血漬的識安工卡,“我是來處理你的。”
老人滿是皺紋和淚痕的臉上,愕然很快化為濃重的悲哀。幾秒過去,他的神色又恍惚起來。
“說說來龍去脈。”鐘成說掏出自己做記錄用的硬皮小本,拇指刮動惡果刀刃。
老人嗬嘍嗬嘍地喘了好一會兒,再開口時,他的語氣有種古怪的撕裂感,如同夢囈。
“二十八年前,我該死掉了……當初礦山傾塌,我就在山上。”
“血紅色的天,黑色漩渦。有什麼砸到我身上……”
鐘成說翻開本子,認真地做著記錄和分析。
惡果被他墊在書頁之上,細瘦的中性筆翻入鐘成說指間。一手漂亮的字行雲流水般滑入紙麵,言簡意賅地記錄起事件始末。
神降現世,煞氣紊亂。
濃厚的凶煞之力從天而降,如同看不見的冰雹。蟻穴中殘留的邪物們受到刺激,引發礦山傾塌。
那是一切噩夢的開始。
當年邪物先生——老鎮長不巧在山上,滾落的山石險些將他碾成兩截。瀕死之際,有什麼冰冷至極的東西砸入他的內臟,那股冰冷迅速蔓延,他瞬間昏迷過去。
等老鎮長醒來,本應致命的傷勢輕了許多。
但作為代價,他全身開始出現絞肉似的劇痛。疼痛像是無數烙紅的針猛戳骨縫,晝夜不息。
老鎮長隻當是重傷後遺症。他不停給自己開鎮痛劑,繼續兢兢業業地工作。
他身上出現了許多異變。
比如他隻需要攝入很少的食物,比如他不需要正常的睡眠。但他心底卻出現了一股莫名的饑餓感,饑餓與劇痛瘋狂折磨著他,現實也急轉直下。
“說得好好的,現在人家合同說不簽就不簽了,不是說還能采好些年嗎?”
“我家底都押去貸款了,你不見天上報紙嗎,上頭那幫人肯定重視你,你想點辦法!”
“突然不出礦了,俺們咋辦啊?”
……
“更升鎮不會就這麼完了吧?”
“哪會這麼容易!對吧鎮長?”
最開始,所有人都是樂觀的。
礦山富了一鎮子的人,各家各戶都有點餘糧。鎮民們堅信,當災難過去,悲傷淡化,礦山總能繼續開發,昔日的繁榮必定會回歸。
然而隨著時間流逝,恐慌漸漸蔓延。
人們找不到新的礦藏,投資者們人走茶涼。企業撤出,工廠倒閉,店鋪成片倒下。鎮民們隻能撿起體力活勉強糊口,要麼坐吃山空。那些報道上的繁榮和幸福,如同炸掉前一秒的肥皂泡。
環狀線日複一日循環往複,與過去彆無二致。它的隆隆聲中承載了無數驕傲,如今僅剩無邊心酸。
人們無法離開這裡。
他們祖祖輩輩生於此、長於此,和那些拂袖離去的“外人”不同。除了這裡,他們沒有可以回去的“家”。
人們再次將目光轉向老鎮長,這位曾經把山鎮帶上巔峰的人。
“想想辦法……”
“這樣下去不是個事……”
“鎮長叔叔,你能不能把這裡變回去呀?”
鎮民們沒日沒夜地找上門來,徒勞地祈求。
誰都不想點破事實,每個人都知道這個鎮子的結局——就像得了絕症的病人,一麵期待奇跡,一麵深知奇跡不會發生。
開采後的山醜陋無比,談不上自然景觀。被破壞的耕地長不出莊稼,更養不出特產。建好的樓盤租不出去,拆除又要一大筆費用。
可是將它們拆掉,也沒有其他東西能填補。
塗料剝落,金屬鏽蝕。電和水的供應日漸緊缺,荒蕪的城市就在這片沉默中,腐爛般衰敗著。
回不去了。
年末到來,更升鎮終於迎來了新的訪客——衡量了更升鎮的狀況後,相關項目人員帶來了補償協議。
他們要求鎮民們離開此地,集體搬遷至山下的大型城鎮。礦山的爛攤子,由公家負責生態恢複與複墾。
而這個過程,需要很久很久,久到一代老人死在他鄉。
大雪紛飛之中,另一隻靴子落了地。
補償款不多不少,換做發達前的更升村,八成會敲鑼打鼓答應。但換成現在的更升鎮,鎮民表現出的卻是困惑與絕望。
就這麼結束了?
不知道誰第一個拿起了武器,項目人員被活活趕了出去——鎮民們臉上混合了絕望與希望,仿佛隻要趕走這個人,鎮子就還有救似的。
鎮長慌忙出來勸阻,卻被失控的鎮民們團團圍在中間。
“鎮長,想想辦法。”“想想辦法……”無數雙眼看著他。
“這裡是咱的家啊。”“不能沒有家!”無數隻手伸向他。
“你這麼厲害,你看,咱們都造了這麼大一個城。”“大家夥齊心協力,沒有跨不過去的坎兒,你說是不是?”無數張嘴巴在說話。
混亂與悲哀如同回聲,在人群中徘徊不息。鎮民們的臉上帶著僵硬而忐忑的笑,那些不再年輕的眼睛卻透出些許哀傷。
……熟悉的人,熟悉的場景,卻不是熟悉的情緒。
團團包圍之中,鎮長依稀看見第一個礦洞成功出礦那天。
家家戶戶放起鞭炮,男女老少走出低矮的土坯房,歡聲笑語在村子上方飄蕩。他們說,今後的日子肯定會越來越好。
興許是今晚沒吃止痛藥,那股疼痛如同燎原烈火,燒得鎮長腦漿沸騰。
“這都是暫時的,對不對?鎮長……鎮長?”
伴隨著龐大的悲傷,無數信息碎片湧入了鎮長的腦海。他的體內像是有什麼破掉了,冰冷的黏液在他的胸腹中肆意流淌。他的五臟六腑像是結了冰,又被人扭成一團。
天地在旋轉,他眼前的一切奶油般融化。
無數思緒彙成洪流,在他的頭顱中瘋狂呢喃。它們組成冰冷沉重的石磨,鎮長能夠感受到,自己的理智正被那石磨慢慢碾碎。
想回到過去,那樣好的生活才剛剛開始……稍年輕的聲音嗡嗡作響。
我們祖祖輩輩生於此,死於此,我們的根在這紮了幾百年……老人們的思緒粘稠,在他的腦海裡翻騰不休。
是啊……他們眼看著土坯房變成了磚瓦房,磚瓦房又伸長為城裡才有的高樓。鐵路通入,環形線建起。更升鎮就像成長期的少年,一年一個樣。
一切明明……不該如此……
為什麼?
無奈、不解、痛苦、迷茫、絕望,它們卷成混亂的一團,最終化為巨大的悲傷。
【不想消失。】
它們最終融為了一個聲音。那聲音痛苦而迷茫,聽著像他自己的,卻又完全不受他的管束。
【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
倒在地上的鎮長被鎮民們攙扶起來,他的雙眼無比呆滯,瞳孔深處泛出黯淡的紅。他就這樣定定地看著腳下的土地,突然嘔出大量帶著內臟碎片的汙血。